肅靜的清河城門口,隻有幾個士兵堅守在崗位,單薄的衣服抵不過寒冷,隻能靠勉強燃起來的篝火取暖——也還好有些柴火能夠點燃。
他們正喝著剛送來的熱水,還沒送進嘴,便聽到遠方傳來馬蹄聲。
“燕京來犯?”
所有人警覺地拿起長劍盾牌,站在城門外形成一堵人牆。
“弟兄們,守住城門!”
鏗鏘有力的“好”綿延於天際。
他們本是抱著必死的心,在看到熟悉的臉時徹底鬆懈下來。
“沈大人。”
沈梨初認得這人,是巡營兵的長官,叫陳德,有事沒事就喜歡找裴熠切磋。
“給弟兄們拿幾件棉衣。”沈梨初揮手讓馬車停下,拿出幾件棉衣遞給陳德後,問道:“縣內這些天,傷亡如何?”
陳德憂心忡忡:“不太好,凍傷二十五人,死亡四十六人。”
說到這裡,陳德停下腳步,他神色異常,顯然是有話想說,可愣愣看著沈梨初了許久也沒吐出一個字來。
直到沈梨初要進城時,他突然拔出來劍。
“對不住了,沈大人。”
鋒利的長矛直指沈梨初的心臟,“再往前一步,死。”
巡營兵今日值守城門二十八人。
這二十八人沈梨初都認識,平日裡與她關係甚好,可如今卻都將兵器對準了她。
語氣強硬不容置喙,眼神裡帶著要赴死的決絕。
“讓我來看看你攔我的決心。”平靜的語氣更讓人覺得壓迫,沈梨初一步一步靠近陳德,在矛尖貼上她時沒有停下,在心口處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洇濕她也沒有停下。
可陳德收手了。
“陳德,為什麼收手。”沈梨初笑著:“不是說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嗎,為什麼收手?”
沈梨初單手握住抵在她心口的兵器,將其甩在一邊,對著裴熠說了聲“拿下”後,走過了陳德,走過了那二十八人讓開的路,頭也不回地進了城。
城內,是一片死寂,不見人影,卻又能隨處看到人留下的痕跡。
混亂的腳印,四散的蔬菜瓜果,翻到的小攤上還能看見到被踩扁的小竹球。
清河縣縣衙,更是亂。
門口的石獅子上糊的全是泥巴,還有人在上麵寫“沈奕川滾出清河”,門口的台階上擺放著整齊的死老鼠,應該是有些時日了,屍體都乾了。
院內潑灑著黑紅的血,走幾步就能看到“沈奕川滾出清河”,“臭不要臉沈奕川”的字樣出現在地上,牆上,木柱上。
“大人,你……你回來了?”
李三奎從門外進來,看到沈梨初愣了一下,但他並沒有驚喜,局促不安的手一直蹭著他的衣袍,他轉身想走,卻又猶猶豫豫著回身,那心虛的眼神從未停在過沈梨初身上一秒。
沈梨初強忍著心裡的怒氣,深吸一口冷水,寒意席卷她的大腦,勉強冷靜下來後,她緩緩開口:“怎麼回事?沈雲瑾,衛安和盛望呢?”
“大人……他們……”李三奎抬頭看了眼沈梨初又立馬低下頭,左顧右盼,就是不與沈梨初的視線交彙:“我不知道他們……”
“你最好說實話。”
李三奎立馬泄了氣,“他們……在地牢。”
*
這是沈梨初第二次下地牢。
與上次審問趙文相比,這次的地牢更熱鬨。
十幾個百姓彙聚在這裡,堵著沈雲瑾、衛安和盛望的牢房。
他們看到沈梨初也無動於衷,隻是毫無生氣地將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呆呆盯著沈雲瑾他們。
穿過人潮走到牢房門口,衛安他們披頭散發地靠在牆上,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傷痕,露在外麵的皮膚隨處可見都是烏青。
許是他們聽到了什麼動靜,虛弱地抬了抬眼,見到是沈梨初,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但他們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嗚嗚。”
角落裡傳來嗚咽之聲,這人她認得。
是張合。
他被丟在角落裡,渾身是血,脖頸上的割傷觸目驚心,有人挖了他的眼睛,還割了他的舌頭。
她不知道受了這麼重的傷,他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可他就是活下來了。
在聽到聲音的時候,張合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在害怕,努力的想要往牆角裡縮,可在聽到沈梨初喚他的時候,他的所有害怕儘數化成了激動。
張合爬到沈梨初身邊,滿是血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臂,胡亂摸索著把她帶到了一個地洞裡。
那個地洞不是很大,僅容得下一兩人的樣子,應該是之前有罪犯逃獄時挖的,因為藏在很黑的角落,沒有被人發現。
往下看,沈梨初看見了張合的小兒子張平。
他死死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身邊是梅蘭還有他們的大兒子張誌。
都已經死了。
死相慘狀,是生前被人虐待致死的。
張合見她沒了動靜,拽了拽她的衣袖,在她手掌心上胡亂畫著,但能看出來那是個梅字,應是在問他妻子們的狀況。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向張平,他隻是死死搖頭。
“他們……”剛開口說了兩個字,鼻間就泛起酸澀,溫熱瞬間填滿眼眶,她很想就這樣把快要崩潰的情緒發泄出來,但她知道她不能,她隻能裝著平靜的樣子說:“他們都還好,現在正睡著。”
張合的情緒明顯好了些許,脫力地癱倒在地,鬆懈了一口氣。
平緩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隻不過是高度緊惕的活了幾天,放鬆下來後就徹底睡死過去。
而張平還死死地盯著她,沈梨初想拉他上來他也不動,靜靜地坐在原地。
“沈大人。”許久之後,他才開口:“阿爹說當初我起紅疹後,是你救了我。可是為何?沈大人不怕自己也得了瘟疫死了嗎?”
“你生病了,我剛好能治,自然要治。若真是瘟疫,那我也隻慶幸,還好我是在廟裡患上的,而不是在城裡。”
陳平茫然地看著沈梨初,好像聽到了他不太能理解的東西,“沈大人,你不怕死嗎?”
沈梨初搖搖頭:“人總會死,我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硬要要說個怕字,我更怕在我死前還有許多事我沒能去實現,抱著遺憾死去。”
“大人現下有什麼想做的?”
“你現下又有什麼想做的?”
張平太過平靜,平靜到讓沈梨初都快忘了,這隻是個八歲的小男孩,她不知道張平有沒有親眼看見他爹娘哥哥死時的慘狀,可就算沒看見,這樣慘不忍睹的屍體也夠讓人崩潰。
陳平又盯著沈梨初看了許久,突然起身從洞裡爬出來,走到沈梨初麵前,畢恭畢敬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我想替爹娘哥哥報仇,求沈大人能幫幫我。”
克製又隱忍的情緒在聲音細微的顫抖裡體現的淋漓儘致,她能聽見張平極力想要壓製的哽咽,也能感受到他極力想要收回的酸澀。
而這些,又在他沒能忍住吐出的一聲嗚咽中徹底宣泄而出。
他沒能收住,又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狼狽,於是跪趴在地上,斷斷續續地抽咽。
沈梨初心疼地抱住他,待他情緒有所平複後,才說:“你要我怎麼幫你。”
“殺了王青海。”
“好。”
再怎麼細聲細語也蓋不住沈梨初心中的憤怒,抓著地的五指也泛著白,她處置好張合張平,在試圖帶走沈雲瑾他們時,親眼看到一個百姓渙散的眼神突然清醒。
他口中喊著“沈大人,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手上握著的匕首卻慢慢沒入他的脖子。
沈梨初想要阻攔也來不及,她甚至還沒碰到這人,鮮血瞬間就噴濺出來,灑滿她的臉。
血腥味濃重,直到那人倒地的那一刻,他喉嚨裡吐出來的還是那句“沈大人,救救我”。
通紅的雙眼框住溫熱的淚。
盛氣的怒火已然肉眼可見,她邁出的每一步都太過沉重,剛剛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地牢,怎麼走到家裡。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入目就是沈奕舟被吊那顆銀杏樹上。
她跌跌碰碰,手忙腳亂放下沈奕舟,在感受到微弱的氣息後,鬆了口氣。
還活著。
唇周已經咬出血,連抱著沈奕舟的手臂也不自覺用力。
懷裡的沈奕舟強撐著意識抬手擦掉他的眼淚,氣若遊絲,可沈梨初仍然聽到了沈奕舟要說的話——
“哥哥,我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
她緊抱著沈奕舟,把他帶回到房間裡。
裴熠來找她的時候,月已掛在枝頭。
死氣沉沉,黑暗無邊的房間在裴熠的到來之後,亮起了一盞油燈。
他滿麵沉重,捧著沈梨初呆滯的臉使勁打了兩下,才勉強把沈梨初打回神。
“城裡的百姓很不對勁。”
“我知道。”
嘶啞的聲音讓兩人都愣頓了一下,沈梨初喝了口水,清了下嗓子:“看到王青海了嗎。”
裴熠低垂著腦袋沉默片刻才說:“看到了,他……他不知道在哪裡弄來了棉衣,已經給百姓們用上了。”
“他還說……”
沈梨初接過他的話:“他還說我因為害怕雪災會要了我的命,所以連夜帶著你出了城。”
“……是。”
“無礙。”她看著窗外,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隻是淡淡地說著:“無礙,總歸百姓能度過這個冬天。”
“哥哥。”
沈奕舟推門而進,他的身體還有些虛弱,走起路來都有些不穩,沈梨初連忙把他抱進懷裡:“怎麼起來了,多休息會兒吧。”
“哥哥,王先生他做了不對的事。”
沈梨初一愣:“他做了什麼?”
“他讓不聽他話的人,全部關進地牢,雲瑾哥哥他們也被關進去了。”沈奕舟的聲音越來越小,“那些被關進去的人甚至用自己的性命威脅雲瑾哥哥他們,讓他們不能逃獄,不能反抗,不能向其他人解釋哥哥為什麼出城。”
“哥哥,為什麼會這樣?”
沈梨初揉了揉沈奕舟的頭:“因為……王先生不想再做個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