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四七年八月初四,陰雨天。
水墨煙雨般的烏雲潑灑在天空,斷斷續續下起的連綿小雨,為縣城渡上陰沉的灰,讓覆蓋在李萬忠身體上的白布顯得十分刺眼突兀。
“沈縣令,勸你趕緊交出盛望和蘇荷。”
李萬忠的小廝忠安帶著那群侍衛圍堵在縣衙的門口,吵吵嚷嚷了大半天,才終於把沈梨初給喚了出來。
她打了個哈欠,瞥了眼放在地上已經被雨水沾濕了的李萬忠的屍體,驚訝道:“李公子這是怎麼了?昨日不是還好好的,今日怎得就躺在這裡了?”
忠安嗤笑道:“沈縣令,你如今還裝什麼傻?我家公子就是被你那盛主薄殺的。”
“這話可不能亂說,你親眼看到了嗎?”沈梨初十分不悅:“你若是有證據,我立馬交出盛望,但若是沒有證據就血口噴人,我這縣衙裡的地牢也不是擺設。按照律法,傳播謠言者,可是要受半月的牢獄之災。”
“哦,還得提醒你一句,未經他人同意擅自闖入私宅,並強搶他人妻者,按律可是要當斬的啊,忠安公子,說話時,可要注意些。”
沈梨初笑得張揚,笑得明目張膽,她不加掩飾自己的得意,她知道忠安拿她沒有辦法,一個死了主子的小廝,若是真敢帶著侍衛衝進縣衙,那等待他的會是毫無疑問的死亡。
忠安緊咬後槽牙,怒瞪沈梨初:“沈縣令,今日你若是交出人,便可相安無事,若是等我家大人親自前來,恐怕你這縣令之位,就保不住了。”
她現在確實惹不起梧陽的刺史,但若是沈雲瑾說的那件事是真的,她可就沒什麼好怕的,甚至還能因為這件事得到李明璋的助力,心中思索了幾秒後,沈梨初笑道:“那就煩請你告訴你家大人,我在清河隨時恭迎。”
如今她已經放權給了沈雲瑾,是時候收取點好處了。
但若這件事最後是假的——沈梨初不假思索地轉身,看著縣衙前堂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若是假的,那她就帶著沈雲瑾共赴黃泉。
希望他能安享晚年吧。
*
議事廳內,沈雲瑾在內的人,包括王青海已經坐下,隻等主位的沈梨初。
“沈縣令,外麵的事可處理好了?”
“自然。”
沈梨初理了理自己的官袍,坐下後掃視一圈,將視線停在了盛望身上:“你可放心,若李刺史真親自來清河討要說法,我也有應對之法。”
“大人……”
沈梨初抬手打斷了盛望欲要說的話:“今日讓大家來,第一是商討荒地一事。”
清河管轄之下有四個村莊,因為戰亂原因,村落裡的人大部分都逃走了,以往分配下的地如今荒蕪,也不可能不管,清河縣的糧倉還需要這些地種出來的糧食填補。
“喻之跟我說過你的想法,我讚同。”裴熠說:“我在山上當土匪也當膩了,願意接受朝廷的招安。”
裴熠顯然是不太相信在座除了沈雲瑾和沈梨初之外的人,仍是作為山匪的身份來參加此次的商討,“隻是咱們說好了,白乾活的事我可不乾,我那些弟兄們也不乾。”
在這兒等她呢?
沈梨初假笑道:“那你們的俸祿就由喻之負責了。”
她是不可能負責,想要錢,找沈雲瑾要啊。
王青海看著裴熠,頗有些擔心:“大人,山匪窮凶極惡,不可輕信啊。”
裴熠“砰”的一聲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剛要發作就被沈雲瑾手動捂住嘴,沈梨初無視裴熠靠喉嚨發出不滿的聲音,笑對王青海說:“王先生你放心,我與這些山匪交談過,他們是真心實意想要為清河做點事的,而且清河的現狀你最清楚不過,有了他們,擱置的荒地就可以重新耕作,最重要的是,他們那裡有大夫。”
“這大夫可以為清河所用?”
“可以。”
王青海立馬起身對裴熠行李:“是我唐突了,裴公子肯來清河幫忙,清河之幸事也。”
“既然王先生也同意。”沈梨初繼續說:“第二件事,便是我準備讓清河縣所有兵力全部統一到西郊軍策府,封裴熠為軍策總司,掌清河全部兵馬。”
縣城本沒有兵權,唯一的兵力是守護一縣治安的巡營兵,就這一部分也是在梧陽州都尉手中,與他們無半點關係。如今沈梨初擅自做主,創立軍策府,設軍策總司,她想乾什麼不言而喻。
沈梨初靠在椅背上看著眾人的神態,不出所料皆是凝重。
她雖為縣令,但若真要和沈雲瑾他們謀反,一定是需要這些人的幫助。
今日他們同意,皆大歡喜,他們若是不同意,裴熠也有的是人可以請這三位待在家中安享晚年。
她不會怪他們不幫忙,也不會說什麼隻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但她也絕不會讓知道他們秘密的人有任何可以與外界通風報信的機會。
“沈縣令,你可知你這樣做意味著什麼?”
沈梨初吹了吹茶杯中漂浮的茶葉,眼也不抬一下:“王先生,我要是不知,就不會說了。”
衛安看著沈梨初他們三人放鬆的樣子,問道:“小沈大人,日後若是成功,你們將如何對待百姓?”
這個問題倒是讓沈梨初有些意外,衛安並不像是會關心百姓的人。她印象裡的衛安,每次看到路上的行人,不管是誰都是一副很厭惡的樣子,隻有在麵對沈梨初和盛望時,他的表情會好一點,至少沒有太大的惡意。
“雖然我可以說我會好好對待百姓,但我並不想騙你們。”
“我並不知道我會如何對待百姓,生居高位難免會生出傲慢,從而無視掉百姓的訴求,隻考慮自身利益,我也不例外。但是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的所有出發點都是為了太平盛世。”
“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人人平等,希望有一天所有人都可享讀書的權利,更希望有一天,無論男女,都能在自己喜愛的事上有一席地位,而不是困於宅院。”
沈梨初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平靜且輕,可聽到人心裡卻千斤萬斤的重。
她說的何嘗不是在座所有人想要的盛世?
有些人隻敢想,有些人卻願為了這虛無縹緲的一個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實現得盛世付諸行動,犧牲性命。
盛望是第一個起身的,謙和的君子嚴肅而又莊重,“我願與大人一起,創下這樣的盛世。”
“我要是不願意,豈不是以後都要被盛望低看一等了?”衛安難得露出笑容,但還不如不笑,“小沈大人,我也願意。”
“你們……”王青海擔憂道:“這條路並不好走。”
裴熠不屑道:“我走過的路沒有一條是好走的,這條是最好走的了。”
“唉……罷了罷了。”
王青海捋著胡子,半天才笑了起來:“我也陪你們這群年輕人再年輕上一回。”
“王先生,有你的加入,事半功倍。”
陰雨天終於晴了。
沈梨初和他們出議事廳時,刺眼的陽光直射到每個人身上,給各位都渡上了一層金光,幾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用手擋在眼前,隻有走在後麵的王青海免受了這場金光的洗禮,站在眾人的陰影之中,含笑看著這群年輕人。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未來是何樣,日後他們又會身居何位,可這又有何關係?所有人都不知未來是什麼樣子。
大家懵懂地摸索前路,必然會有迷茫,迷失方向的時候,隻要初心不變,隻要目標不變,茫然也有清醒的時候,方向也能重新回到正位。
這就足夠了。
風起湧雲,清河重現豐繁的色彩,青翠的綠葉摩挲不止,粉白的芙蕖搖曳起舞,彩蝶蹁躚,卷起夏日不多見的涼風,吹拂清河的每一個角落。
可架不住烈日的歹毒。
這樣歹毒的天,沈梨初帶著縣衙裡所有人,還有沈雲瑾和裴熠走在早已經長滿枯草的田野。
“這樣的田真的還能再種地?”
裴熠問得也沈梨初想問的。
哪怕是前幾日下過一場大雨,如今的田地也已經乾涸到龜裂,零星的雜草枯黃毫無生氣,焉了吧唧低垂著腦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期待一場如前幾日一般的大雨。
但奇跡沒有發生,沈梨初麵無表情拔掉了它們,“你們會種地嗎?我先說啊,我可不會。”
幾人麵麵相覷,燥熱的天裡沈梨初強忍住自己想要動手的心:“你們不會種地你們在這看什麼呢?”
裴熠不滿道:“不是你讓我們來的嗎?難道我們還要現學怎麼種地?”
沈梨初難以置信:“種地可是你的事,你不要亂加我們!”
裴熠不可置信:“你要當甩手掌櫃?我堂堂一個軍策總司!”
“你就是堂堂天子,這田也是你管,我不可能管,而且你是什麼我說了算,你要是再這樣,你就去當我的洗腳婢好了。”
“你讓本少爺給你當洗腳婢?你做夢呢你!”
“能不能彆吵了!”衛安吼道:“本來就煩,來了聽你們吵架更煩!不會就學,之前不是說的天花亂墜,什麼我要太平盛世,怎麼,光會說?”
沈梨初和裴熠立馬安靜,低著頭玩弄著手指,衛安氣不打一處來,一人拍了下腦殼,“王縣令種過地,可以問他,這件事每個人都參與,誰不種,就給我滾出清河。”
“我才是縣令吧……”
衛安聽到沈梨初的話,湊到她耳邊大聲問:“聽清楚了沒!”
嚇得沈梨初一個激靈,行了軍禮,正氣十足道:“聽清楚了。”
“很好,去拿鋤頭。”
“……現在就種啊。”
“現在就種。”
“……”
沈梨初看向偷著笑得沈雲瑾,眼睛一骨碌:“我親愛的生活秘書,你還記得你的職責嗎?”
衛安:“不許讓沈雲瑾幫你。”
“……好哦。”
沈雲瑾憋著笑聳著肩:“奕川,我也很想幫你啊。”
“沒事。”沈梨初露出兩行大白牙:“你給我扇風就行,我走到哪兒,你扇到哪兒。”
沈雲瑾麵露難色:“奕川,我們這樣是否過於親密了?雖然我知道我長得好看,你也不賴,但我真的沒有龍陽之好。”
“……?”
“放手吧,我們不合適。”
怎麼沈雲瑾的話,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楚,可連在一起怎麼就是有點聽不懂呢?
龍陽之好?
不合適?
沈梨初開口,剛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一張一合好半晌後,她得出了結論:沈雲瑾瘋了。
然後賞了沈雲瑾一個無聲的巴掌,及一個非常鏗鏘有力的字:“扇!”
“誒,好嘞。”
這人就是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