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在這一刻恍然了。
鮮紅的字在眨眼之間消失,仿佛是她的幻覺。
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卻仍舊不能抓住關竅,感覺自己就是一方被端上桌的熱菜,任人宰割。
混亂之中,有人用指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那觸感讓她有了幾分真實的感覺,唐語蓁的話語也適時響起:“不必氣惱,不聽便罷了。”
她的情緒漸漸安穩下來,對於那道士說的“過剛”兩個字終於有了籠統的感受。
她在這種事上總是不願意讓步,非要爭幾句,太過執著,就是這樣嗎?
裴風鶴站在離她稍遠一點的地方,語氣中帶了幾分質問:“你見過他?”
“夢裡見過吧。”她沒心思同他多說,敷衍幾句。
幾個各懷心思的人終於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裴風鶴遠遠跟在兩個少女的身後,想起那道士之前同他說的話。
早在他跟著唐語蓁之前,就碰見了這個道士,他說:“與其猜測,不如試探,或許不同。”
他不太相信這種東西,但是那道士說的“解惑”二字,確確實實讓他心下鬆動了一瞬間。
試探,在她們兩個人之中,他更想知道什麼呢?
他最開始以為自己更想知道,到底誰跟那段時光和記憶相似。但是直到曲如楨拿著簪子刺破他的衣袖,他才發現,他可以不在乎是誰。
曾經可以隨風去,甚至那份責任——也可以像她曾經說的,像唐語蓁現在說的,不必去承擔。
但是他在乎那份感情,他在乎——究竟可以抓住什麼樣的真心。
像溺水的人祈求一個漂浮的木板,他深陷於深淵,也隻是,想要一隻向他伸出來的手。
試探的結果,反倒是自己先亂了心。
他好像不在乎曲如楨究竟是誰了。
就像唐語蓁之前給他那封信裡的密語,說她不知道曾經,她也多半不是那個救他出雪地的人,也不想要這個聯姻。
他好像不在乎曾經那個剪影了,在她咬牙切齒地說“是啊”的那一刻,他的眼裡隻有這個傲嬌又睚眥必報的鮮活生命。
她的脈搏在他的手下跳動,蓬勃得像是瞬間破土而出的野草,卻又努力地開出鮮花。像那束他不忍摘下的鳶尾花,燦爛又生動地開在春風裡,清晨的露水從花瓣上滴落,輕輕滴在他的心間,蕩起一池春水。
他到此刻也明白了,道士同他說“試探”,不是試探她們,其實反而是試探自己的心。
他看著自己手掌中留存下來的疤痕,那是彆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記,時時刻刻提醒著初遇那一天,也提醒著他曾經刺骨的疼痛。
他雖抱著這種期望,心裡卻不免打著鼓,不斷懷疑:他真的有資格忘卻前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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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徵踢著庭院裡的小石子,飛揚的塵土弄臟了她的裙角,看起來有些破落。
她不耐煩地揚了揚裙角,聽著肖瓊華話裡話外的譏諷:“唐小姐同這曲小姐關係如此好,是為以後妯娌關係吧?”
“也是,畢竟唐小姐已經許了人家,還替他在府門前向裴國公求情呢。”肖瓊華說著還向竹徵這走了兩步,拿手帕的手輕輕點了她一下。
不就是不爽唐語蓁剛剛同她一起回來,見不得人好嗎?竹徵在心裡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聽見她說話就不舒服。
肖瓊華卻好像是看見站在她們身後,一直往這邊望的肖唯安,有了幾分底氣,沒有停止反而變本加厲:“曲小姐也是,這就分不開了,想來也是,將來進了門,就見不到了。”
肖瓊華平日裡說話從未如此直接又膈應,竹徵忍了一下,實在是忍不住。
說彆的也就罷了,說進門見不到她,不就是邊嘲諷唐語蓁貼著裴風鶴,邊譏諷裴風鶴是姨娘生的,她身份低微嗎?
伸手按住蠢蠢欲動的唐語蓁,她半嘲弄地嗤笑了一下,直接走到肖瓊華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
“肖小姐這話就不對了,我同唐小姐隻是投緣說幾句。不像你,剛來京城就忙上忙下地張羅,現在各家小姐看著你的臉色才敢動。不知道的以為你想爬上枝頭,嫁進皇室,好管著這一大幫子呢?”
眾小姐嘩然,肖瓊華剛回京就開始打入小姐們的內部,眾人看她身份高,家裡也寵愛,也都是捧著。不知不覺,就讓她走到了這個中心,都要看著她的臉色。
況且,地位相當但人緣不好的唐語蓁和安小姐都不說話,她們又有資格說什麼呢?
大黎的官場複雜,但皇室中,宗文德作為太後的侄子,向來是個香餑餑,京城每個小姐都擠破頭想嫁給他,卻又沒有一個人敢出頭。
而且宗文德已經有婚約了。竹徵說嫁進皇室,就是想挑起其他小姐逆反的心思,都捧著肖瓊華,被排擠的遲早是她,唐語蓁和安小姐。
肖瓊華的反應卻比她想象中更過激,氣得連那份經曆四年磨礪已經臻於完美的體麵都要留不住了,顫抖的手指著她:“你……你怎麼敢!”
竹徵冷冷地看著她,心裡再不想留半分情麵:“肖小姐,你今日要是受了委屈,就麻煩你咽下去,因為我不打算道歉。”
說完摸了摸自己的麵紗,看著肖瓊華氣急敗壞的樣子,有幾分幸災樂禍。
“哥!”卻見肖瓊華向她身後看去,肖唯安或許是擔心,真的闊步走過來,連帶著裴風鶴也跟在他身後。
肖瓊華立馬跑過去,拉著肖唯安的衣袖,“哥,她說我從鄉下回京,罵我……”
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確實是讓人覺得她受了委屈。
竹徵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小姐們,一個個都並不意外,反而沉默地站著,看來是習慣了。
肖瓊華將肖唯安拉進來,小姐們礙於名聲不會爭執,況且肖唯安是個實打實的妹控,肖瓊華又總是拿自己被拐說事,誰都不會想不開去觸黴頭。
她如法炮製,這一會兒,確實是沒人再敢說話。
竹徵還沒動作,手就被彆人掙脫了,她沒能按住唐語蓁,此刻對方已經擋在她的麵前。
“肖小姐,是你出言譏諷在先,話裡話外說我同曲小姐,怎麼現在還倒打一耙呢?”唐語蓁說出這句話,讓竹徵心裡暖了一下。
不說其他,唐語蓁雖然聰明,卻少社交,不太明白這其中利害,況且彆的小姐都不說話,此刻能為她出頭已經不易。
竹徵正打算說話,肖唯安卻先開口了,“道歉。”
全部人齊刷刷地看向竹徵,肖唯安平時都是笑嘻嘻的。就算被肖瓊華拉過來撐腰,也一向打得一手好太極,既不會下其他小姐的麵子,也能達到目的。這一回卻像是被氣狠了,麵色都嚴肅起來。
竹徵挑了挑眉,奇怪地看向肖唯安。他卻在所有人都看著他倆的時候,將臉轉向肖瓊華,語氣更硬了幾分:“道歉!”
所有本來屏息以待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護妹狂魔肖唯安轉性了?!
肖瓊華更加震驚,本來為了裝可憐冒著霧氣的眼眶,此時倒真要掉幾滴淚下來,“哥?我才是你妹妹!”
竹徵聽了這句話真要笑出來了,不知道她通過什麼手段成為了“肖瓊華”,但是她肯定能意識到,這樣就是將真正的曲如楨埋入了更深的地獄裡。
她又有什麼資格拿這個身份打壓彆人?有什麼資格利用肖唯安對妹妹的愧疚?
她還沒發作,肖唯安先氣惱起來,“鬨夠了麼?每次由著你,真叫你養出來這無法無天的性子來,這是青鬆庵,不是什麼賞花宴,吵吵鬨鬨像什麼樣子!”
肖唯安就差指著鼻子罵了,氣得連身上佩著的那與她一對的玉佩都抖了幾下。
此話一出,所有小姐都不敢說話了,反而後退了幾步,看起來就像怕濺自己一身血。
肖瓊華這下是真的顏麵丟儘了,許是知道越說越丟人,她咬牙切齒,遲緩地輕聲說:“對不起。”
竹徵聽了,跟蚊子嗡嗡嗡的聲音差不多大,“什麼?大點聲,剛剛喊哥的時候聲音不挺大的嗎?”
這句話連肖唯安的麵子都沒給,本來是劍拔弩張的場麵,卻見一向好麵子的肖公子沒有生氣。
他眼裡反而閃過一絲痛苦與愧疚,不過竹徵隻捕捉到一瞬間,很快便消散了。他整了整衣衫,向竹徵行了個禮:“我替……她道歉。”
竹徵的心也莫名酸澀起來,曲如楨被拐賣十五年,又被人頂替了五年的寵愛,現在還不能在所有人麵前揭露,隻能由著一個恃寵而驕的假貨借這身份跳上跳下。
“肖公子既道了歉,此事就算過了吧。”竹徵的話語裡也帶了幾分濕潤,竟不知此刻是什麼樣的感情。
是為曲如楨打抱不平,還是因為她想起了自己呢?
肖瓊華一直用凶狠的眼神盯著她,她也不想理會,隻撥弄著自己手上的綁帶。
忽然,有個聲音自遠方傳來,一如幾個月前,響徹了整個青鬆庵,“昌樂公主到!”
這下,慶典真正的主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