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記得那天,程玉安同她說替她找到了一個身體,可以讓她暫時扮演那個人。
這個人,就是回京路上的唐語蓁。
程玉安在這之後應該是帶走唐語蓁的意識,送回現代。
但是為什麼說多半是受到小姑的哄騙,是因為過了大半年他們才發現,年僅十五歲的唐語蓁,其實是實打實的土著。
而真正的穿書者,是那個從頭到尾冷眼旁觀的小姑,唐芷。
一個從小到大生存在這書中古代世界的人,被送到現代一年,據程玉安所說,唐芷的家庭還是扒在病人身上吸血的類型,她肯定受了很多苦。
雖然最後程玉安讓她失去了全部的記憶,但是不排除她會不會再想起來。
而且她當時……同那少女的意識對過話,對方非常防備,甚至有些草木皆兵,這件事應該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創傷。
無論是否留存有記憶,至少那一段感受不會消失。
於是才有前麵那摸不著頭腦,而又僭越的話。
竹徵有些忍受不了這樣的靜默,手又開始不自覺地撥弄綁帶,深吸了一口氣,將話題帶過:“唐小姐,我們已經離開太久了。”
唐語蓁周身那冰冷的氣息才收攏一點,展現了一個很勉強的笑容,“……好。”
她撤到唐語蓁身後,卻不知為何,總感覺有視線在盯著她。
她向身旁的樹叢看去,那地方看起來並無異樣,她卻總覺得奇怪。
想起之前裴風鶴同她說的話,與其猶豫不如乾脆點下手,她默默取下自己腦袋上的簪子,攥在手心裡。
側頭向唐語蓁比了一個“噓”的手勢,重心下移,半蹲著降低自己發出的聲音,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樹叢,慢慢蹭到樹叢前。
她還沒來得及動作,樹叢中好像有什麼東西頃刻間竄出,瞬間就迫近她,巨大的威壓震得她倏忽之間無法動彈。
她沒動,心裡的不安感像初生的草木一般瘋狂滋長,她卻努力按下那片顫動,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手握緊簪子向前刺去。
她甚至都沒看清麵前的人是誰,隻聽見衣衫被撕裂的聲音,她伸出的手被人扯住,隨著那力道,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麼東西拉住,瞬間被籠罩在一個溫暖懷抱之中。
這時刻感覺有點像在冰冷寒冬中遇見了一樹夾竹桃,美麗怪異又劇毒。她不敢耽擱,立馬屈腿往後踢去。
對方卻遊刃有餘地用腿彆住她的,雙手早已箍住她,令她動彈不得。
正在她掙紮不安之時,有一個輕輕的聲音,近得像在她耳邊呢喃一樣,“表妹……倒是反應快。”
她的身體瞬間僵住,心裡像麻痹了一下,進而將那份微顫傳遞到全身,被人觸碰到的身體都跟發燒似的熱起來,她渾身不自在,卻無法掩蓋自己心底裡悖逆的懶惰和貪戀。
那股對抗在她腦海裡持續了一會,在對方將她的腿釋放的那一瞬間,像煙花一樣炸開來,她後撤兩步,脫離控製的手往後猛地一推,隻想逃離這裡。
借力,打力,遊刃有餘地將她刺過去的力氣卸為自己的力量,那溫熱的手掌心禮貌卻又僭越地貼在她使勁扇過去的手掌,那輕柔又溫柔的力氣令她一下子勁頭全無。
她迅速收回自己的手,不給對方任何再次鉗製她的機會,在緩緩向後退的同時,慢慢地抬頭。
金絲履,玄天袍,在身側還綴著那塊竹子玉佩,長身而立,似笑非笑。
她看著對方,手上還留存著那抹餘溫,輕巧地鑽入心間,真正將那夾竹桃栽下生芽,妖冶又劇毒。她竟嘗出幾分異樣的曖昧來,這一遭下來,自己先被嚇到。
裴風鶴卻適時打斷了她的思緒:“傾慕?”
她這才想起來剛剛同唐語蓁說的話,混亂的心緒在此刻終於能找到錨點,“是……是啊,表哥你英姿颯爽……”她越說越沒底氣,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為星光,竟消失不見了。
裴風鶴聽見這話挑了挑眉,卻也沒追究,反而闊步走向了她身側。
她順著他的身影看過去,他走到唐語蓁麵前,說了兩句話。
越過那個背影,竹徵看見唐語蓁一副看得津津有味的表情,感覺給她一捧瓜子,她能在那看著嗑一天。
“誰家未婚妻在這嗑未婚夫和彆人啊……”竹徵眼前一黑,默默在心裡吐槽。
她離得稍微有點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看見唐語蓁的麵色瞬間嚴肅。
“唐語蓁有沒有跟裴風鶴說,關於不想成親這件事呢?”她沒來由地想。
他們交談完畢,一齊向她走過來,唐語蓁周身靜默的佛意,同裴風鶴身上那股似有似無的殺伐氣一搭配,倒真像是一對璧人。
“渣男,未婚妻在這還撩撥我。”竹徵心裡有些不爽,看裴風鶴的臉都覺得扭曲了不少,覺得之前每每能讓她舒心的那張溫柔俊逸的麵龐,此刻都像是哪個臭水溝撈上來的一樣,不想多看一眼。
她走過去貼著唐語蓁,卻被對方扯了一下,對上那雙盈著笑意的眼睛。
“曲小姐,我有些不舒服,你攙著我好嗎?”
唐語蓁拉著她的手輕晃了兩下,那有些撒嬌的舉動,竹徵實在無法抵禦,感覺一顆心都要化了。
這種平時冷淡的姑娘一下子撒嬌真的讓人忍不住啊!
她隻能順著對方調換了位置,不情不願地同裴風鶴走在一邊,另一隻手攙著唐語蓁。
她站在那就有點不適,不知自己是怎樣的情緒,隻感覺一團亂麻繞在腦子裡。
前方回去的路依舊是那樣光禿的,但前方卻有一個身影悠悠地走來,看起來還背著什麼帷幕。
好像有一團迷霧蒙在眼前,她趕緊先將唐語蓁護在身後,裴風鶴已經抽刀,將刀抵在她身前,護雞仔似地將她和唐語蓁掩在刀鋒之後。
迷霧散時,來人方才現身。
那是一個衣服都破破爛爛的半吊子道士,她望著對方的臉,那張被記憶遺忘的麵龐越來越清晰,她聽見裴風鶴收刀的聲音,才想起來,這就是那個給她批“過剛易折”四個字的人。
裴風鶴率先行了一禮,“前輩。”
對方倒是不拘小節,嗬嗬地笑著讓他起身,唐語蓁也隨之拜了一拜,就她梗著。
這人給她批那幾個字的時候她就很不爽了,她明明行事還算圓滑,來到這書中世界後更是除了想回家,沒有什麼彆的目標,怎麼就“過剛”了?
那道士卻沒計較,反而將自己的小攤子支起來,一張白紙平鋪在上麵,將手伸出來,指向……
指向她?!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去磨墨。
她撇著嘴站著,並不搭理,什麼神棍也來這使喚她。
對方卻隻用一句話就讓她臣服:“千磨萬擊還堅勁,這位小姐果然剛直。”
她毛骨悚然起來,幾乎一瞬間,她明白或許對方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包括她真正的名字。
腦海中頓時閃過許多掃地僧的形象,她這時也不敢再說什麼,生怕他再語出驚人,連忙多走了幾步上前拿過那方硯台。
她邊研墨,邊想,他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這些東西?
那人卻沒再說話,動作之間唐語蓁和裴風鶴卻已經圍上來。
道士在身上掏了半天,終於找出一個皺巴巴的小香囊,遞給唐語蓁,“小姐難以入睡吧?這個助眠的。”
唐語蓁道了謝便收下了,竹徵生出幾分荒謬的感覺,全世界隻有她不相信這個道士嗎?
莫名其妙跳出來的道士,說幾句模棱兩可的話,就能幾個字批儘一生嗎?
她不服氣,也不想服氣。
她正欲撒手不乾,那道士卻好似預知了她要說什麼,“好了。”說罷便將那墨條擱置,筆尖蘸了墨就開始寫。
她一口氣出不來,正憋著,就看見道士那潦草的四個大字,“慧極必傷”。
唐語蓁的表情一下子僵住,那道士都不等墨跡乾好,就將紙拿起來,遞給唐語蓁。
那道士笑了一下,背後有眼睛一般,伸出另一隻手抵住了要上前的裴風鶴,“我同你說過的,或許不同。”
竹徵起初還沒理解為什麼裴風鶴要動作,看到唐語蓁那張熟悉的臉就忽地明白了,在裴風鶴認知裡,“唐語蓁”前一次批字,批出來是“過剛易折”,現在卻成了“慧極必傷”。
用腳趾頭想都會覺得實在違和,她看了一眼裴風鶴的臉,那種略帶委屈的表情倒是讓她很新鮮。
他像是在思考,眉眼中委屈之外都帶了幾分沉靜。
她倒也沒有那麼害怕,因為她覺得裴風鶴也沒那麼喜歡她,頂多是責任罷了,一句“近鬼神而遠之”多半就能止住他的質疑。
她更擔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唐語蓁,她不了解對方,唐語蓁封閉自己的內心,應該更為敏銳。
那人寫了這幾個字就收手,甚至於還要再說什麼,竹徵實在忍不住,不管其他的直言相懟:“你憑什麼?似是而非地寫幾個字就要決定彆人的人生嗎?”
老道士沒說話,唐語蓁一手拿著那張紙,另一隻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頓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我覺得人定勝天,人要做什麼,不是你神神叨叨幾句就可以左右的。”
她眼神裡的尖銳刺了裴風鶴一下,他好像回到幾年前,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跟旁邊那一個,誰是他熟悉的唐語蓁?
那道士卻沒生氣,隻是寬容地笑了一下,“我就不給你批了,曾經我見到你寫了什麼,現在依然是那一句。”
說完便收攤,瞬間就走遠消失了。
竹徵心裡的怒氣還未消散,聽見他這話怔了一下,卻感覺眼前有什麼東西,不知是不是幻覺。
那是用鮮血般紅寫就的四個大字,“過剛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