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唯安不知怎麼地,忽然想起來,將肖瓊華弄丟的那天。
那日是上元節,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高高的燈籠掛著,他看著那燈籠,幼時的他憧憬著那樣熱鬨又繁華的街,期望逃離一成不變的功課,隻想同狐朋狗友一起在這佳節裡逗些趣。
但七歲的他望著稚嫩又笨拙拉著她衣角的手,心裡有著說不出的煩悶,微偏頭就能看見身後跟著的忠仆,隻覺得他們都很煩人。
他設計甩脫了跟著的人,卻拿這個小女孩沒辦法,想著這麼多人,將她丟在糖葫蘆攤上,總不會弄丟,後麵仆人跟上來一下就能發現。
好友已經等了他很久了,今日不去撒歡玩,後麵機會就少了,況且——他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妹妹,她太嬌弱,總是要哭,也總是要人哄。
他將小女孩抱到糖葫蘆攤上,給了攤主錢,轉身就要走,不知道這姑娘是不是忽然開了竅,硬是撇下一串糖葫蘆要跟著他。
她走路不穩,沒走幾步便絆了一下,趴在地上就哭起來,那聲音,響徹雲霄,落在他耳朵裡格外刺耳。
他猶豫了一瞬間,還是回頭將她扶起來,將她從地上撈起來的時候磕到一個尖角,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個玉佩已經被磕出了一個方形的破損。
他摩挲了一下,有點愧疚地想,回去一定賠她個新的,現在帶著她也是多生事端,稚嫩的他故意板著臉將她留在那個攤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小女孩臨了看著他離開的眼神,他一輩子都記得,那是一種怨怪的嬌嗔,是捧在手心裡小姐的怨怪。
肖唯安看著此刻拉著他的衣袖的曲如楨,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太過深刻,甚至都已找不出半分當初的樣子,隻留下傷痛的清泉任他去懷緬。
儘管已經聽說了,但他仍舊很難想象,他的妹妹究竟在那裡遭受了怎樣的痛苦。午夜夢回,是否也會想起那個上元節,決絕離開的背影?是否也會想起,他臨走時隨口敷衍的那句“我會來接你的”?是否也會……質問著父母家人為什麼拋棄自己,任由他人將她囚禁……
竹徵見肖唯安半天沒有反應,拉著他衣袖的手緊了一下,繼而追問,“哥,好不好?”
肖唯安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安地將手收回去,露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局促表情,還用手撫了兩下自己的袖子,話音裡也不知為什麼帶了幾分哽咽,“去,我帶著你。”
竹徵聽見這話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隨即揚起一個陽光的笑容來,“謝謝哥,我先去收拾行李了。”說罷也不管他,蹦蹦跳跳地走了。
肖唯安看見她的背影,心裡一直泛著酸,甚至都有些心悶,隻能騰出一隻手,半彎著腰給自己順氣,當日文靜的大家閨秀已經死在了過往十幾年的囚禁之中,雖然如今這般簡單直接也好,但難免讓他心裡隱隱作痛。
無論如何,這輩子,他都要護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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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已過了大半,今年的雪卻還沒落下,隻有這寒氣穿過大大小小的院牆,輕巧卻又不留痕跡地粘膩在人身上,連帶著呼出的氣都瞬間凍成了霧。
但街上卻沒有因此而變得冷清,反倒霧氣升騰得像是在街上蒸滿了熱氣騰騰的包子,人頭攢動著。
再過一陣就要過年了,街上賣東西的人也多了起來,平白地為冬日添了幾分煙火氣息。
鈺紫閣內的人也不少,儘是選新春首飾的官家小姐,這裡樣式時興又華貴,最是深得小姐們的心。
甚至於鈺紫閣內也每日都是進進出出搬東西的,看起來是有人訂的多,首飾都是一箱一箱地搬。
現今太後下了懿旨,風氣逐漸開放,各位小姐出門都不戴麵紗鬥笠,反而梳妝打扮漂漂亮亮地上街。
在光鮮亮麗的眾多小姐中,有一位戴著麵紗的格外特彆,眉尾描的那朵海棠格外顯眼。
竹徵隨意挑揀了幾下,簪子樣式倒是新奇,出乎她意料的是,確實有很多現代樣式的,她拿起一支,上麵那蛇形纏繞著那簪身,多了幾分異於世俗之外的狂悖。
旁邊跟著的女使低眉順眼地說:“小姐,時間到了。”
竹徵拿起那簪子的手頓了一下,隨後輕輕放下,“走吧。”
馬車悠悠地前行,時隔四年,竹徵又回到了這裡,這座裝滿各色各樣人的城市,算是四年間給她帶來溫暖的地方。
她抱著湯婆子,熱氣從其周邊往外散,暖得她手熱乎乎的。
自從這幾天住到彆院,肖唯安生怕怠慢她,女使就派了好些個,物件更是置辦得不少,隻說她現在回不成家,現在這些東西也就是希望她不受委屈。
她沒拒絕,隻是難免難受,就連成為曲如楨也改不了躲躲藏藏的命運。
她進了京,也聽說了些關於裴風鶴的事,第一是皇上親封他為淩風將軍,分了裴國公一部分兵,另做管理。
這畢竟是分給自家孩子,朝堂上和裴國公都沒有也不能有意見。
公主帶著永寧宮邊衛,回去之後朝堂上倒是頗有微詞,隻不過太後也護著,旁的人也不好多說。
至於張巡那一行人,估計是陛下給裴風鶴單獨的任務,確實也沒在朝堂上傳出相關的消息。
倒是裴風鶴一回來,街頭巷尾傳遍了關於他的事,少年將軍,得勝歸朝,又被皇上親自允了另立府邸,自是深受各家的喜愛,但畢竟之前唐語蓁和裴風鶴的事鬨得沸沸揚揚,誰也不願意先去拉下這個臉來問。
除了這些,竹徵也比較關心什麼時候能去找找關於穿書者和拐賣的線索,問了肖唯安幾次,他隻說在查了,她隻能自己去鈺紫閣找找,但除了發現鈺紫閣平常的出貨量很大之外,沒有什麼特彆的線索。
到了彆院,聽見小廝說肖唯安已經到了,竹徵提著裙子就往府裡跑,甚至險些絆了腳。
她在府裡待了幾天,雖然也不是不能出去逛,但心裡藏了事,總歸不安穩。
她踉蹌地跑道肖唯安麵前,給他嚇了一跳,連忙撒下手上喝茶的動作,先將她扶住了。
“哥,怎麼樣了?”她眼裡的期待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亮,舍不得讓人抹滅掉。
果然,肖唯安踟躇了一下,還是說:“最近進展不大,裴風鶴受封之後一堆事要忙,我去查了幾次,也沒什麼大發現。”
竹徵低頭思考了一下,想起今天的發現,還是說:“我今日去了鈺紫閣,發現他們經常搬大箱子出門,按理說不會有人買這麼多的。”
肖唯安擺了擺手,“沒用,那個我查過了,是他們搬到分鋪。”
竹徵卻從這微妙的話語裡分辨出幾分不對,“分鋪?分鋪在哪?”
肖唯安思考了一下,才忽然想起來,“青鬆庵你知道吧?就在那附近。”
青鬆庵是整個京城遠近聞名的尼姑庵,京城許多小姐們不願嫁人,前些時間掀起來出家的風氣,都是些官家小姐,身家清白又知書達禮,京城中人有什麼要求的,一般都去那。
而且自從五年前,公主去參加青鬆庵一年一度的慶典後,各家小姐和公子們也都逐大流每次都會去慶典。
竹徵覺得奇怪,青鬆庵位置再好,也算在城郊,一個首飾鋪子開在那裡,哪有生意呢?
但肖唯安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麼,拉過她輕聲說,“青鬆庵許願靈,許多外頭來的小姐也特地過去,順手不就買了,到城裡來買,叫京城那些小姐看了,徒遭白眼。”
竹徵聽見這話,震驚地睨了肖唯安一眼,不愧是藍顏知己啊,這些女孩子家的隱秘他都這麼明白。
肖唯安被她看得發毛,無措地鬆開拉著她的手,不自在地咳了兩身,將視線轉移,“上回,泉州的一個小姐告訴我的。”
竹徵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頓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噗嗤一下笑出來。
肖唯安急的想捂她的嘴,但看了半天不知如何下手,也覺得她那樣子好笑,連帶著也笑起來。
兩兄妹笑了一會,肖唯安才說起正事,“青鬆庵最近開慶典,按理說,你不該去的,但這事一直沒有進展,再拘你在這府裡,我怕你悶出病。”
“況且上回風鶴同我說,慶典可能有線索,去去看有什麼也好。隻是……”
竹徵看出肖唯安的猶豫,探頭看他,“隻是什麼?”
肖唯安像是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依舊說:“我自小生活在京城,叫你裝成我妹妹不合適,但裴風鶴他剛出生那幾年不在京城,叫你裝成他遠房表妹比較恰當。”
竹徵想了想,實在是她也不知道裴風鶴居然不是從小就生活在裴府,他那弟弟妹妹竟也會不知有表妹嗎?
但她知道肖唯安這麼安排一定有道理,揚起一個笑臉,安撫他:“好呀,正好能去看看那個分鋪,哥,我樂意。”
肖唯安看她答應了,反而提了一口氣,雖然千不願萬不願妹妹同裴風鶴接觸,但是如今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讓她去同京城裡的小姐們接觸一下也不是壞事。
他真的再也不願意看到她眼中跟那年上元節一樣,被拋棄的那種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