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娘子說完這話,深切地望著她,似乎想從那眼睛之中看出幾分異色來。
而竹徵確實也震驚了一下,她想到當時裴風鶴毫不猶豫地就應下,居然是這樣的發展。
想來也是,她情緒不穩,裴風鶴當時好像也問了一句“你是誰”,他們在考慮不同的事,說出來的話也是不過腦子。
但胡娘子依舊說了一句:“將軍應當是自願認下的,他怕你自責太過,還同我叮囑了幾句,但是我想著總不能一直叫你誤會他。上回還聽那大夫說將軍手受傷了呢。”
竹徵剛剛的想法在這一刻崩塌,倏忽之間就覺得自己像被釘在恥辱柱一樣,裴風鶴如此照看她,她居然還動手刺了他。
或許是真的要同他去道個歉了。
但是她也很難判斷出來自己的想法,她好像總對他有種隱秘的期待,卻總又說服自己放棄這種無謂的期望。
她看著今天剛拿綁帶纏住的手,耳邊環繞著胡娘子剛說的話,“將軍是自願認下的”,“怕你自責太過”……
她閉上眼,雖然愧疚依舊圍繞心頭,但更有隱隱的線,扯住她的心,她幾乎很快就意識到,今日這樣的結果,是因為裴風鶴認為真相不重要。
他知道他們很快就不會再見了,所以自願做這些。雖然他的認知大概是沒有錯的,並且她也很樂意這樣做,但心裡的隱隱的不適總拉扯著她。叫她有些不舒服,但她並不能懂那時一種怎樣的情緒。
她幫胡娘子包紮好之後,就踱步出了門,冬天臨近,寒意也絲絲浸入骨肉,紮得人不適。
她緊了緊自己的比甲,望著那光禿禿的乾枯樹枝,心裡倒真似這樹木,乾癟又雜亂無章。
“無論如何,至少得道個歉。”她想。
邁著步子走到營帳門口,外麵守著的將士似乎愣住了,通報了才放她進去。
她手裡提著東西,朝那將士點點頭方才進入。
裴風鶴見到她其實挺震驚的,才同他鬨了脾氣,今日這一出著實奇怪。
命人將她放進來後,裴風鶴見到她的那一刻其實呆滯了一下,她今日算是最近穿得最複雜的一次。
身著彩雲流水裙,環佩叮當,最近她沉穩了很多,倒是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蹦蹦跳跳了,但是他總覺得沒有以前那種感覺了。
曲如楨一進來,先向他行了個禮,不像是不情不願的,反而一反常態地將姿態放得很低。
裴風鶴有種之前吵架都沒能嘗到的酸澀,“不必拘禮。”他用手輕輕觸了一下她平攤著行禮的手,猶豫了一瞬,還是堅定地從下方握住她的手,有力地向上抬了一下。
曲如楨倒也沒拒絕,利落地起身了,不過依舊沒有抬頭看他,反而隻平視著他的胸口,並不願意將視線上移。
他為了扶她走近了幾步,此時跟她靠的有些近,他能聽見她平靜的呼吸聲,像是在哪裡牽引出一條細線,輕輕捆住他懸掛已久的心。
不知道這樣愣了多久,空氣中都溢出了幾分尷尬的氣氛,曲如楨才好似反應過來,後撤一步,開口道:“對不起。”
這沒由來的一句讓裴風鶴也摸不著頭腦,隻能低頭看著她,他們距離拉開後,他能看見她細長的睫羽。
“將軍為我著想,是我不識抬舉。”曲如楨這才抬頭看了一眼他,那眼神裡仿佛融了幾尺的冰雪,冷淡中又有一絲溫暖。
裴風鶴嘴唇翕動了幾下,瞬時之間有些無措,卻不願意展露出來,聲音刻意壓製之間有些暗啞,“無事。”
他眼前浮現出曾經的點點滴滴,認命般地閉上眼睛,用沉重的眼皮掩蓋自己眼裡的萬千情緒:“反正,你同寓平,明日便上路了。”
竹徵望著裴風鶴閉著的眼睛,有些看不透他,從前到如今,便無一點留戀麼?
她說服自己,他們就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今日之後也必然不會再相見,雖然不懂自己對於裴風鶴到底是什麼感情,但是總感覺,有些不舍——畢竟他是她在這世上認識的第一個人,不是嗎?
竹徵也沒有多說,猶豫了一下,感覺手上的東西仍舊沉重,與其如此不如當斷則斷,隨即便走到一旁,放下那個東西就頭也不回地轉身了。
“曲如楨。”裴風鶴輕輕地叫住她。
竹徵心裡一緊,像是一灣平靜的清泉被丟入了一枚石子一樣,忽地一下炸開。
她感覺有人拉著她,想讓她回頭看看,她卻仍舊梗著脖子,不願意遵從本心,拉扯之中,第二句傳入她耳中。
“山高水長,一路平安。”
這一句說罷,竹徵的理性終於戰勝了感性,她隻微微偏頭,露出她一如既往飛揚的發絲,落下一句冰冷的:“多謝。”
她邁著步子走出去,隻留給身後一串塵埃。
————
肖唯安指使下人收拾好東西之後,方才看見曲如楨踏進營帳內。
她周身氣息冰冷,仿佛墜入冰窟幾天一樣。令他都有些不習慣。
他見這妹妹不久,但是從第一天就看出來,她多半是敢愛敢恨的類型,這樣子多半跟他的好兄弟裴風鶴有關。
想著前麵的事還未同她說,一把拉過她,沉下心問:“我有事要問你。”
曲如楨失焦散落的眼神方才回籠,轉到他身上來,“什麼事?”
他心裡對她這狀態很是質疑,不免多了幾分擔心,但是直說又怕她接受不了,話到嘴邊又調了個:“胡娘子還好麼?”
她失神的雙眼頓時變得精明起來,看來她對胡娘子的事最上心。
她嚴肅地說:“今日許大哥趕回來了,幸好趕上了,而且胡娘子的狀態也在慢慢變好了,我們……明天啟程無礙。”說罷便看著他,似是等待他下指令。
肖唯安感受到她的目光,心裡卻還在想怎麼好好同她說裴風鶴的事,心不在焉地用手點著自己的下巴。
“到底怎麼了?”看著他的樣子,曲如楨似是有點不耐煩了,催促道,眉也不自覺地皺起來了。
肖唯安被她這一逼,隻好破罐子破摔,直接說:“我知道你跟裴將軍一起經曆了很多,而且他確實幫了你很多。”
曲如楨沒像先前那樣繼續皺著眉,轉而眉間一挑,似是很意外他說的話。
肖唯安見這個樣子,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直截了當地說:“從他搬到裴府開始,我們就形影不離了,我說實話,他對未婚妻很深情。”
竹徵聽到前半段,還知道肖唯安誤會了,但後半段她差點叫出來。
什麼叫對未婚妻深情?她怎麼不知道?
肖唯安見她的表情,似是覺得有作用,要乘勝追擊一般繼續滔滔不絕:“你也知道唐家二小姐,裴風鶴對她簡直是有求必應,之前我就教了唐語蓁幾個劍術,就因為差點傷到她,沒把我揍得走不動道,但也在府裡趴了半個月。”
“他之前一跟唐語蓁出去,那心都係在她身上了,他藏拙藏了十年,就因為她喜歡那個玉佩的彩頭,上馬球場打得名聲大躁,後來對方丟了他還一直撿回來帶著。”
“更彆說那一回,沒拉住她,讓她溺水了——”肖唯安愣了一下,好像發現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鋒一轉,“反正,就算唐語蓁失去記憶,性情大變,他為了責任和那份喜歡,依舊會娶她的,你沒希望。”
竹徵聽完肖唯安的話,才反應過來,那天見到他常服時佩的玉佩,就是之前馬球場上他贏下來的彩頭,她後來收下了,應當不會丟了啊?
她不知道此事究竟是如何發展的,但她猜測多半是原主看到那玉佩不喜,所以扔了吧。
肖唯安看到曲如楨這幅出神的樣子,心裡一涼又一涼,覺得自己這個妹妹肯定是喜歡上了裴風鶴,此刻接受不了現實,隻能神遊天外。
他不忍,卻又覺得不能不喚醒她,她再抱著這種想法,將來也隻能是傷心。
“你聽我的,喜歡誰哥哥都能給你綁過來,但是他真的不行,裴風鶴此人責任心重,而且有喜歡的人,你就算是強行要嫁過去也落不得好。”肖唯安強行掰過她的腦袋,令她直視著自己。
竹徵被他這操作嚇了一跳,眼神裡滿是驚恐,隻能立即將他捧著自己臉的手打下去,解釋道:“哥你說什麼呢?我不喜歡他,我隻是有些悵然罷了。”
肖唯安仍舊是那個懷疑的眼神,一隻手輕輕放在她肩上,“你說的,千萬不能喜歡他。”
竹徵有些不耐煩了,又伸手將他的手打下來,“真的不會,哥你放心吧。”
肖唯安這才起身,眼中的憂愁仍舊沒有消散,心裡有萬般不願,但是仍舊無奈地說:“進京後,因為證據沒有齊全,我會把你安置在彆院,可能……還是得跟裴風鶴一起去查後續的證據,你就彆去了。”
竹徵聽見這話才一下竄起來,嗓門頓時提高:“不行!”
肖唯安本來勉強壓下去的擔憂又升起來,“你!”
竹徵心亂如麻,為了穿書者的線索似乎有些太衝動了,但是這個機會她必須得抓住!
她瘋狂思考著肖唯安可以接受的理由,一下子軟下來,心裡像懸著一個大石頭般,惴惴不安地說:“我……長時間被困於府中,我一個人天天待在府裡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