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哥今天能到嗎?”竹徵輕輕握著胡娘子的手,卻沒有回頭,隻是將頭埋在胡娘子手上。
剛剛大夫已經包紮好了胡娘子的傷口,叮囑今天一定要關照好,能否活下來就看今天。
裴風鶴看胡娘子已經睡暈過去,也沒顧忌,“我派人去叫了,快馬加鞭許是差不多。”
竹徵擦了一下自己已經滑到臉頰旁的眼淚,縮了縮鼻子,整理了一下,將她剛剛已擦乾淨的胡娘子的手掖進被窩裡,緩慢地站起來。
裴風鶴不知道她要乾什麼,隻愣愣站著。
竹徵卻將他推出門,裴風鶴還沒來得及說話,竹徵的手卻已經翻上來,他猝不及防,甚至隻下意識拿手擋了一下。
對方卻借力打力,順著他的力量,握著簪子的手反而推到自己身邊,在他另一隻手先到時,那簪子豎著一推,又像初次見麵時插在他掌心,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他吃痛,卻強壓著自己的本能反應,沒有掐住對方的脖子,而是後撤幾步,看見曲如楨那冰冷的眼神,一股寒意逆著手上滴落的血,向上爬滿他的經脈,幾乎凍住了他。
血滴在泥土上,浸入這片廣闊的土地。
他聽見她的聲音,卻遙遠得像在天邊,“裴風鶴,是你吧?”
他眼神方才能夠定在她臉上,她周身氣息是冰冷的,眼神卻有點悲傷,裴風鶴甚至感受到了一點,恨鐵不成鋼。
他卻無法形容此刻什麼感覺,第一次,他試探曲如楨的時候,她就表現出完全不會武功的樣子。
但是今天,他不相信借力打力當機立斷這一套是巧合。
他的方法一向是保守中帶著幾分激進,反而有些中庸,其他人向來性格鮮明,少見他這種流派做法。
隱藏得也很微妙,他早見過她的身手,雖然機靈但確實是沒有什麼基礎,會這個不算奇怪。
但是……許久不見藏在心裡的悸動又被牽扯出來,她再一次,在新的記憶幾乎已經覆蓋掩蓋回憶的時候,又讓他懷念起曾經。
那句“裴風鶴”,前調下壓後調上揚,像輕輕的吟唱,隻有她會這樣叫他。況且,曲如楨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
此刻情緒已經翻湧了起來,他望著曲如楨的眼睛,已沒有辦法分辨清楚她的話語與潛藏的情緒。但總是下意識地,感覺那雙眼睛與他曾日日夜夜思念過的重合。
竹徵此刻漠然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被自己刺傷了,但是那表情居然有點欣喜,彆人或許認不出來,但是她之前同他朝夕相處了這麼久,能看出來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和眉眼。
她感覺一股無名火從內裡竄上來,燒得她心緒不寧,過了一會,才聽見裴風鶴強壓什麼的聲音,“是什麼?”
“你跟胡娘子說過吧?讓她……替我死。”竹徵死死盯著裴風鶴的眼睛,感覺到身體裡移位的五臟六腑還沒有歸位,就那樣翻倒著。
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還能開心呢?胡娘子自己替她去死,這話太牽強了,胡娘子不知道紋樣這件事,不知道背後的人……怎麼會在遇見那個人的第一時間,想的就是認下她的身份?!
竹徵知道裴風鶴是為了肖唯安,也知道,他其實隻是讓胡娘子不得已的時候護住她,但是胡娘子的命就不是命嗎?他憑什麼替她抉擇呢?
裴風鶴好像愣了一下,他臉上的血色和最開始那抹微妙的欣喜逐漸消失,臉上取而代之的悲戚,“……是。”
竹徵聽見他回答的那一刻才真正像是繃著的弦斷了。胡娘子的樣子又在她眼前重現,她的眼前又模糊了,卻不願自己如此落於下風,強憋著眼淚,向前幾步。
裴風鶴那一刻卻也動了,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拔下那把堪堪插進自己手掌的簪子,手上的血已經染紅了那把金簪,竟有幾分泣血之象。
“你是誰?”
“你憑什麼?”
兩句話幾乎同時說出時,雙方都心涼了一瞬間。
竹徵沒有說話,眼中的情緒卻仿佛有千萬往下湧,她深吸一口氣,隻伸手,輕輕觸及裴風鶴的手掌,不費什麼力氣就拿回了他手上那把簪子。
裴風鶴看見她拚命壓抑的情緒,直覺他現在什麼都不做,他們之間又會倒退回認識的前一夜,他心揪了一下,強迫自己拋開那些曾經與過往。
哪怕是為了那個鮮活的曲如楨呢?哪怕是為了她也堅定不移地跪在自己的身側呢?哪怕是為了同她相處時,自己隱秘按下去的狂熱心跳呢?
他是不是也能,放下曾經,放下自己回憶中永遠鮮活的人,放下那個囿於昔年的自己。
太虛偽了,他想起來當時唐語蓁評價他的話,他確實是如此的人。
他甚至都做不到,就如此剝離。唐語蓁為他犧牲了名聲,即便如此荒謬地懷疑,即便他在此之外也為曲如楨……心動過,他也做不到放棄那些複雜的曾經。
他不過是沒有辦法接受對方的失憶與性情大變,居然想出這麼一樁荒謬的借口,唐語蓁總是太能切住他內心最隱秘的陰私,又被她說中了。
他總是逃避,享受了一切又逃走,就像她說的逃兵。
他想著這些,就撒手任她抽走那把簪子,隻剩下一地血紅。
“將軍的意思我知道,可是,人不是物品,將軍讓她替我死,就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嗎?”竹徵斂目,深吸一口氣。
她拚命告訴自己,眼前的人不是那個,會尊重她的意願的少年,而是邊疆五年成長起來的殺伐果決的將軍。
她像是被掐住脖子,每一句話出口都隻剩酸澀,撓著她的喉管,撕扯著她的理智,叫她想要歇斯底裡地叫喊和質問。
她強行壓下心裡那些叫囂著的小人,手緊緊捏著那把簪子,那上頭的血浸入了她新換的綁帶,凸顯出一條條血線,乍一看像她手掌的脈絡。
“我答應你哥哥,要好好將你送回去。”裴風鶴的聲音不遠不近,像審判一樣,悠悠地飄入她的耳中。
她咬著牙,終於還是忍不住,“這一刺,是我想告訴將軍,哪怕結果已經如此,將軍從此以後再忽視我的意見,用所謂對我好的方式,造成今日這樣的結果,我不介意跟將軍撕破臉。”
“裴風鶴,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的,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這是我的底線。”
竹徵說完,心裡的一直堵著的東西終於通了,手一鬆,簪子落地,金石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裴風鶴聽著這句話,想起來那天,他同唐語蓁去青鬆庵,路上遇見個半仙,她非要批一個字,批出來“過剛易折”幾個字她又不滿意。
她說:“裝神弄鬼,我雖然小心眼,但是大是非麵前我還是很會選擇的,有什麼比性命更重要?”
她話雖如此,但從後來一切都能看出來,那句“過剛易折”不是假話,她太直楞,小事上退讓,一旦涉及她的自我,就會有著玉石俱焚的勇氣。
太矛盾的人,曲如楨也是這樣矛盾。
他太混亂,以至於,隻能望著那個背影,逐漸消失在風裡,隻剩那支混著血跡的金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竹徵走到營帳內,才開始大喘氣,有些摸不透自己的心。她輕輕用手撫著自己心臟的位置,感受著自己說出話那刹那的撕裂。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裴風鶴是將軍,在這整個世界裡,他是不可能去考慮每一個人的,但是就像她四年前因為他的指責生氣一樣,她總是不能接受裴風鶴的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地接受好意又指責她,理所應當地為她安排胡娘子替她死,又或者是,理所應當地替“哥哥”照顧她。
她低下頭,感覺營帳裡有嗆人的氣息,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這麼辣,熏到胡娘子怎麼辦?”她想。
她感覺全身發冷,緩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四肢,以一個蜷縮的姿態委在角落。
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說那些話,究竟是她對裴風鶴不滿,還是她接受不了胡娘子現在這個情況,居然是她一手釀成的。
“活成這樣,還真是糟糕。”她將頭埋在膝蓋裡,想著。
胡娘子醒後,竹徵一直忙著跑前跑後,做什麼事都親力親為。
胡娘子雖然精神頭不好,但還是能看出來她有些慌亂,生怕自己閒下來。
胡娘子在下一次她打水過來時,輕輕拉住她的手,“這是乾嘛呀。”聲音很輕。
竹徵被拉著手,也跟著坐在榻邊,不過依舊沒有看她,隻像個犯錯的孩子般低著頭,輕輕搖頭。
胡娘子偏高的體溫燙得竹徵有些坐立不安,坐了一會,竹徵又不知怎麼開口,隻能轉移話題,“我去……”
胡娘子剛睡醒,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下就將已經半起身的竹徵拉回榻上,“怎麼回事,幫你擋了個劍,就不理我了?”
竹徵聽了這句話愣了一下,聽懂胡娘子的意思的那一瞬間一直積攢的眼淚才奔湧而出,欻欻地滴落在被子上,“我不敢……麵對你。”
竹徵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在胡娘子騰出一隻手來摸住她肩膀時,驟然停止。
胡娘子絲綢一般輕柔的聲音傳進竹徵的耳朵裡:“不是你的錯啊,是我想保護你,就像你想保護我一樣。”
胡娘子已經傾身輕輕抱住她,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沒事,第一次,你不也讓我先走嗎?”
她的情緒再也控製不住,決堤而出,抱著胡娘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哭起來。
忽然外麵傳來有些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聲音:“阿瓊!”
竹徵聽見這個詞時,哭聲終於頓住了,這是真正肖小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