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下意識猛地將門關上,但有一股力氣同她對抗,實在推不動,隻好用側過來用肩背撞了一下,門板這才拍到人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竹徵撞完就馬上後撤幾步,一手去取腦袋上的簪子,一邊冷靜地看著裴風鶴將那人卡在門中的手狠狠折了一下。
裴風鶴動作迅速,將這人的手擰錯位後,就收手先抽佩劍,用腳快速地踹向門,連帶著翻飛的衣角一起,如同撞鐘般利落,那人應該被他這樣一下推到遠處。
在這瞬間,裴風鶴將眼神投向她,她即刻就懂了裴風鶴那目光的意義,背貼門,握緊簪子。
裴風鶴用腳將門勾開,竹徵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他謹慎緩慢的側影,她聽見兵刃相接的聲音,從門後露出一雙眼睛偷看,裴風鶴正跟兩個人纏鬥,後麵還有幾個插不進身的拿著劍站在後麵。
竹徵瘋狂思考著,能來刺殺的多半就是攝政王,他應當是怕木樨花紋被裴風鶴帶回京,順著這條線把他摸出來。
她現在能做的似乎隻有躲著不給裴風鶴添麻煩,但是裴風鶴雖說是將軍,這麼多暗衛圍殺他也吃不太消,她必須想個辦法。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發現了一個自己很久沒有用過,幾乎要忘記的東西——那個青藍的鳥哨。
裴風鶴之前將鳥哨給她時就交代了,這聲音特殊,效果怎樣不說,至少能起到震懾作用。
她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深吸一口氣,將鳥哨吹響,聲音悠長而響亮,蕩在這片無人之地。
裴風鶴和這些人纏鬥時,聽見這聲音幾乎立刻會意,在下一次架著劍對峙時,沒有急著將對方的武器打落,而是用勝券在握的眼神盯著對方,悠悠地說:“你們一個都逃不掉,幕後的人是誰?”
那群人明顯就慌了,齊刷刷地看著那個同他對峙的頭頭,這人蒙麵看不到臉,卻見他皺起眉,一雙眼睛透露出來糾結,終於還是收手,“撤!”
裴風鶴方才收劍,摩挲這劍柄上凸起的花紋,似在思考什麼。
竹徵聽見沒動靜了才敢探出頭來,踏著不是很穩的步子從門後鬼鬼祟祟地出來。
竹徵摸到裴風鶴身後,才悄悄地同他說:“走了嗎?”
他沒回頭,“走了。”
竹徵這才放鬆了下來,聽見裴風鶴聲音也像染上了幾分暖意,“很聰明,多虧你。”
竹徵聽見這話,一股得意從內心深處悄然蔓延,她有些眉飛色舞了:“那當然。”一邊還想將剛剛的拔下來的簪子插回腦袋。
但是她今日發髻梳的不好,有些一邊大一邊小,她摸了半天也無法尋找到合適的縫隙,以一個及其滑稽的姿態插了半天,都有點想破罐破摔了,手臂酸麻得隻能暫且放下,無奈地歎了口氣。
她思考了一瞬,還是覺得無處安放這簪子,終究還是要插回去,手剛剛舉到胸前,就有一隻溫熱的手接過她的簪子。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隻看見男人骨節分明的手就那樣將簪子帶離她的視線。
她感覺自己像烤串上的肉,被人扶住腦袋,用有些輕柔的力氣幫她插了一個東西進層層疊疊的頭發,不知道為什麼還連帶拍了拍她那不太整齊又很生動的發髻,居然還略帶寵溺,“好了。”
她有些賭氣地抬頭,卻看見裴風鶴的表情卻沒有她想象中的輕鬆,反而眉頭微皺,像是在擔心什麼。
“這麼久……都沒反應。”裴風鶴幾乎刹那之間聲音就染上了幾分冷意,抬頭看著天,也是廣闊而白淨的。
竹徵一愣,才發現,鳥哨沒有引人過來也便罷了,居然連信鴿都沒有招來。事出反常必有妖。
竹徵想到了什麼,也顧不上形象,提著裙子就跑起來,“營地!”說著都來不及招呼人,跑到他們今日騎的馬前,就想要策馬回營。
騎馬或許算她為數不多在這個世界能掌握的技能了,她一腳踏在馬鞍上,另一隻腳用力一蹬,迅速地上了馬,動作迅速得連裴風鶴都驚了一下。
衣袂翻飛之間,儘是凜冽之色,裴風鶴隻在倏忽之間捕捉到了那一點,就馬上跟上她的步伐翻身上馬。
今日之事,更像是調虎離山,對方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了他,隻是想給他一個震懾——對方知道他所有的動作,不要再查下去了。
裴風鶴拉著韁繩的手默默捏緊了,曲如楨對馬鞭有陰影,因此他們今日都沒配馬鞭,此刻卻顯得有些不足,他隻希望能再快一點。
營地裡留下的,有很多當時跟金虹幫纏鬥之後剩下的傷兵,他帶的人本來就不多。
騎到靠近營地的地方後,竹徵不妙的預感頓生,太安靜了。
最近雖然是暫時安置在這,但是平日裡多少會有拉練聲,也會在固定的距離裡留有部分守崗的,今日靜得出奇。
她翻身下馬,腳剛觸及地麵,就感覺身體有一根線,細細的一條,卻拉扯著她的內臟,瞬間將她的五臟六腑都牽引移了位,她眼前又閃過那時的遍地血紅,手上的綁帶感覺纏住了她的脖頸。
她一陣眩暈,不自覺地往下栽,卻感受到有人有力地撐了她的手臂一下,她回頭,裴風鶴的麵龐和她剛成為曲如楨時看見的重合,卻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那份最開始的疏離與冷漠,已經消失一些了。
或許是他言語之中透露出來的淡淡關心,或許是他冰凍三尺的眼神已經開始慢慢破裂,亦或是他不再像曾經那樣禮貌而又陌生地將將扶住她,而是有力地托住。
他說:“每一步踏穩了,才不會摔,前路迷霧未散,不要自己先亂了陣腳。”
她眼中迷蒙散開,此刻方才清醒一點,刀山火海,總要自己去闖闖才不會再被幻象圍困,她來這世上,總不能一直這樣永遠囿於其中。
她站定,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邁著步子跟在裴風鶴身後進入。
入她眼的風景,如同今日府裡一般的荒涼,初冬的風吹起,掀起一地的荒蕪。
裴風鶴一直是備戰狀態,手持利刃,竹徵也依舊取下了那把簪子,悄悄藏在手心。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踩在地麵發出的聲響讓她整顆心都提起來了,她有些警惕地望向營帳的方向。
“將軍!”
竹徵聽見這一句,一直緊繃的弦才終於鬆懈下來,長歎一口氣鬆下力氣。
裴風鶴看見自己熟悉的人,也微微鬆了一口氣,手上的劍還未收進去,就聽見對方說:“胡娘子不行了!”
竹徵乍一聽還沒能弄懂他什麼意思,聽到“胡娘子”三個字猛然反應過來,不管不顧地抓住那個士兵追問:“胡娘子怎麼了?!”
那士兵睨著裴風鶴的神情,得到他的首肯才吞吞吐吐地說:“就……就是胡娘子去喂信鴿,但營地裡應該是埋伏了人,早就等著,問……”
竹徵著急得不行,邊往裡頭走邊催促,“問什麼?”
那將士方才吞吞吐吐地說:“問她是不是曲如楨,胡娘子許是認下了,那人捅了她馬上就跑了。”
竹徵那一刻如墜冰窟,胡娘子是……替她承受了嗎?攝政王本來應該是想滅她的口?
她也顧不得其他,直接提著裙子跑向裡間,“這一次不能再摔了啊。”她想。
明明是她總是自己摔倒,怎麼彆人扶住她呢?
她心中洶湧的情緒找不到落點,積攢著在腦海中翻起一陣一陣的浪花,最後隻剩虛無的波浪,她已經幾乎看不清路,眼中甚至不是霧氣,而是潮水,立馬就要決堤。
她未進那帳子裡,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她抬起的腳頓了一下,有些不敢進去。不知為什麼,腦海中響起來裴風鶴的聲音,“踏穩了才,不會摔。”
踟躇不進終究脆弱,她既要走,步子就必須穩,大不了上山入海,這蒼茫大地,總有胡娘子的活路。
她想的不錯,可真正看見胡娘子全身血紅,手足無措的大夫隻能拚命塞住她不斷往外湧鮮血的傷口,紅色在她眼前炸開,隻剩餘浪在翻湧。
胡娘子在看到她之後,眼神中的防備與不安卸下了許多,她卻少見地,不敢去看那一個全身是血的熟悉身影。
害怕這模樣就是最後一眼,又害怕胡娘子這樣子與平時迥異,她控製不住情緒和慌亂。
她隻能轉移視線到那位垂垂老矣的大夫身上,聲音帶著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顫抖,話語幾乎已經不成句了,“大……大夫,不會死吧?”
那蒼老的人此時也顯露出幾分無奈,一手堵著傷口,一邊說:“傷到要害,止了血就隻能看命了。”
她聽見這一句話,已無力再做出任何反應,糊滿已經乾涸凝固血漬的手緩緩出現在她眼前,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而出,落在胡娘子手上混著一些血色滴落,看起來真的像流動的汩汩鮮血。
她不敢使勁,隻輕輕,顫抖地觸上胡娘子的手,對方的手太燙了,幾乎要將她烙出一個印子來。
“上回……就是我先走,這一次,好歹護住你了。”胡娘子動不了,隻用安撫的眼神看著她,溫暖又痛苦。
她不敢在胡娘子麵前哭,隻能收緊了握住她的手,任由頭埋在那全是血漬的手上,泣不成聲。
“隻是我男人,答應了他,給他做烙餅的,這下怕是,要失約了。”
胡娘子目光轉到營帳的頂部,空虛得像是透過這些望著什麼彆的東西,又像是在期待什麼。
無聲的營帳裡,卻似是有所有人都能聽見淒涼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