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正在營帳內同胡娘子品茶,忽然聽見一聲淒厲的叫喊,竹徵愣了一會兒,向外看去,胡娘子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聽說今天有個人栽在將軍營帳外,估計是在審呢。”
竹徵聽見這話眉頭皺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點點頭便過了。
這幾日他們走走停停,為了等公主先抵達,安營紮寨在此地幾天了,裴風鶴卻還沒下命令繼續走,不知道是在等誰。
外頭又有通報聲傳來,竹徵聽見通傳裴風鶴叫她就頭疼。但是轉念一想,說不定是跟那個栽在他門口的人有關。
她終於還是收拾心情,準備去看看有什麼事,步子已經邁開了,但走到簾帳外,她忽然想起什麼,又將腦袋探到裡頭。
胡娘子被她的忽然出現嚇得險些拿不住茶杯:“還有什麼事?”
她看著手忙腳亂撈住茶杯的胡娘子,撲哧一下笑出來,“今天是不是就能見到許大哥了?”
胡娘子少見地紅了臉,反而有些羞赧地低下頭,“他前幾日給我的信,估摸著是今天。”
竹徵看著胡娘子的小女兒情態,笑得更歡,那樣子仿佛是她自己有了心上人一樣,“那你今天就好好等著他吧,不用待在我這裡了。”說完也不等胡娘子嗔怪她,就笑嘻嘻地走了。
胡娘子是隨軍娘子,在被裴風鶴派來跟她之前,一直是隨軍隊打些雜。而胡娘子的丈夫許大哥是斥候兵,胡娘子最近一直跟她一起,同許大哥也有很久沒見了,今日應該是要回來同裴風鶴彙報。
她也問過胡娘子,丈夫從軍,她又隨軍,戰場上刀劍無眼,為什麼甘願冒這個風險。
胡娘子說,她家本來就在邊陲,村裡早被北狄屠了個遍,隻有他們幾個可以躲在缸裡的小孩子幸免,他們那時隻能挖野菜吃樹皮為生,許大哥跟她也算是青梅竹馬,他們一起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後來十八歲的裴風鶴來到這裡,招兵買馬,戍衛邊疆,起初他們都不相信他,因為他甚至尚未及冠。
他剛去時就單槍匹馬闖北狄大營,先殺了當時駐邊大都尉的副手,既征服了邊疆桀驁不馴的軍隊,又倒逼他們集合起來麵對北狄的怒火。
他花了一年時間訓練出自己的軍隊,又花了一年時間摸清北狄的打法路數,接下來兩年就是拉鋸戰。
而胡娘子和許大哥,就是在裴風鶴殺了大都尉副手之後投軍的。
他們被這位裴將軍的勇氣和能力折服,堅信他一定可以打退北狄。
“反正家裡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不如就放手一搏,至少我這輩子值了。”胡娘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竹徵仿佛能看見她的眼神裡的河流。那是一條流淌著全家人的不幸,和她年少時候熱血的,是每一個被北狄傷害的百姓都有的,河流。
彙聚成的江海或許就這樣衝刷了北狄給這個國家留下的痛苦印記。
她一路下來,儘是河清海晏,壯麗河山。
走到裴風鶴的營帳門口,她才發覺已經走神太久,踏進營帳行完禮,才發現裴風鶴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
她裴風鶴視線落在的地方看去,那是一個身形纖瘦的男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沒了氣息,鮮血像是從他嘴裡噴湧而出,流淌在地上帶著餘溫,血泊甚至照映出她低頭時曲如楨那張妖冶的臉,如同開在似火烈焰裡的一株血蓮。
她有種被攝了心魄的感覺,心裡像是被人用鼓槌敲了一下,趕緊後撤兩步,遠離那血泊。
裴風鶴見到她方才轉頭過來,他那張素來溫和疏離的麵龐也沾染了星點血跡,開在他臉上像一朵朵危險的曼陀羅,身上也是冰冷的鎧甲,此刻她忽然感覺裴風鶴也像是從鮮血裡開出的血梅,有些可怖。
裴風鶴也確實沒有了平時的耐心,簡短地說:“死了,死法和張巡一樣。”
竹徵的肢體瞬間像被冰凍起來,一股寒意從指尖慢慢蔓延到她的肩膀,她幾乎是僵硬地抬起頭,看見裴風鶴眼裡的寒光。
如果張巡的死是因為突發惡疾的意外,那第二個人同樣的死法,也是意外麼?
甚至幕後的人根本不懼怕被他們發現,因為他們毫無證據,甚至猜不出動機。
裴風鶴揮了揮手,將士就將口供遞給她,她還是不太看得懂這裡的字,吃力地辨彆著。
拐賣……張巡……玉華樓?
竹徵看完之後感覺自己已經被困在了一張巨大的網裡,對方要她如何就隻能如何。口供上說,這個人是張巡的部下,十五年前受指使拐賣了曲如楨,也就是唐家小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上線是誰,一直隻通過玉華樓聯係,投奔張巡也是對方的指示。
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指向玉華樓,對方是想引他們繼續查玉華樓嗎?可是那天,裴風鶴和穆常念不是說共審玉華樓掌櫃嗎?
而且,隻有她知道,玉華樓跟其他穿書者也有關係。那麼就隻可能是五年前被接手的,也就是說有穿書者和背後勢力合作,就是為了金庫?
邏輯不通,肯定缺少了哪個環節。而且指引他們去查玉華樓的人也很詭異,就是為了借他們的手鏟除玉華樓嗎?
幕後的人不知是敵是友,但是很明確的事是,張巡和這個人肯定知道威脅到了對方利益的事,不然不會費這麼大勁還毒死他們。
她自己知道裴風鶴同她說這件事,多半是為了回京城她證明自己是唐小姐,可是此一遭,人證死了,就剩個口供也沒有更實際的證據。
她看完後皺著眉頭看向裴風鶴,對方屏退了自己的部下後方才開口:“我同穆公子在劉掌櫃身上審出來的,隻有上線在京城權貴之家,他們之間隻用帶花紋的信紙交流。”
“後來公主下令要先走一步,穆公子就將劉掌櫃帶走了。”
裴風鶴手攥得很緊,仿佛在忍耐什麼,竹徵卻好奇地追問,“什麼花紋?”
說不定她知道呢?
裴風鶴方才認命似的閉眼,緩緩開口:“……木樨花紋。”
竹徵聽見這花覺得有點耳熟,但是想不出在哪裡聽過,“還專門弄個花?”
裴風鶴臉抽了一下,嚴肅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卻沒有說什麼,仍舊解釋道:“這種花紋尋常人看來不特彆,但是有他們特殊的畫法,易辨認又不起眼,是很多秘密傳信的首選。”
竹徵聽見這話就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隻得悻悻地摸摸鼻頭,裝作不經意地揭過。
竹徵想到什麼般回頭,一時間汗毛都豎起來:“公主那日,問過我要不要追究人牙子的過錯,我拒絕了。”
裴風鶴卻並不意外,他仍舊盯著那具屍體,淡漠地說:“他說了,隻不過事關公主,並沒有寫在口供上,公主後來將他放離,他在路上被人打暈,再醒來就是在這裡。”
倒確實是個解釋,但是總覺得有些牽強,公主放他是因為竹徵不追究,可為什麼木樨花紋,穿書者,拐賣全部都在他身上彙集呢?
裴風鶴偏頭看見竹徵一直不太自在地盯著他的臉,他伸手觸了觸自己的臉頰,終於發現臉上的血凝滯住,雜亂無章,有些不雅。
他手邊卻沒有可以擦拭的東西,今日穿的是鎧甲,身上也沒帶麵巾。
他正準備拿平日裡包紮的三角巾勉強揩一下時,一隻白嫩的手伸過來,捏著的是一方女子手帕。
他抬頭,看見曲如楨正歪頭看著他,她沒有笑,隻是不經意地像是什麼稀鬆平常的事,卻莫名讓他感覺有股暖意,像是冬日暖陽之下熱乎的紅薯,不知為什麼有種心安的感覺。
竹徵看著裴風鶴愣了半天,還是沒接過手帕。頓時感覺他越來越墨跡了,四年前遞給他手帕時接得倒是快,如今反而收斂起來了。
在她要收手之際,裴風鶴才開口,“不必了。”
竹徵以為他要說什麼,結果出口也是廢話,偷偷翻了個白眼將手帕揣回袖中。“死要麵子。”她暗罵一句。
裴風鶴整理完畢,卻聽見簾外有人通傳,他倆齊刷刷地向簾幕那看去,得到裴風鶴的首肯,一個將士才低著頭進來,在裴風鶴的耳邊說了幾句。
她見到剛剛遞手帕之後裴風鶴略有鬆懈的眉間又狠狠皺起來,發現自己有將其撫平的衝動後,略微驚了一下,有些慌亂地後撤一步,將目光從裴風鶴臉上移開。
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卻聽見裴風鶴又變嚴肅的聲音,仿若鋼鐵般硬挺:“今日城中,又發現了木樨花紋。”
她即刻轉頭,看著他那雙又回歸冰冷的眼睛。
她需要真千金的證據,他需要木樨花紋的線索。
裴風鶴願意坦白,多半是為了肖唯安,可是,現在他們似乎又不得不綁在一起,再去尋找線索。
她疑惑之中卻又感覺到窒息,好像有什麼東西掐住她的喉嚨,拿著她渴望的東西,像逗趣一樣一步一步看著她走入一個,精心設計好的牢籠。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纏滿綁帶的手,感覺自己已深陷在了淤泥裡,無法拔出雙腳,靜待著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