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這個夢之後,竹徵總算是能睡個好覺,連著幾天都一夜無夢,頗為神清氣爽。
但在穆常念和公主離開的這幾日裡,竹徵也被裴風鶴管束著不讓去城裡逛街逗趣,美名其曰:近京城人多眼雜,恐遭人惦記。
竹徵聽見這話直翻白眼,但是不得不說,他的話很有道理,在這地界,趕路事小,要是裴將軍私離大部隊的事捅出來,可不好收場。於是她就也沒反駁什麼,隻是每日趕路,雖然坐馬車,總歸無趣。
她就想著,入京後,難免遇見上次金虹幫那樣的事,她得弄點東西防身。但思索了半天,對她來說,刀劍沒有簪子順手,也沒有它方便,何況簪子確實是出奇製勝的法寶。
於是她就開始自己畫圖紙,無奈她是個文科生,看著空白的宣紙,倒是會描述,可是不知道該怎麼簡潔明了地畫出來。
摳了幾天頭發也沒能畫出來,隻能暫時擱置,外頭胡娘子說將軍找她,她聽著有點不耐煩了,在車上犟了好一會,才慢悠悠地下車。
裴風鶴原先也是對她不冷不熱的態度,不知為什麼,在穆常念和公主離開後,他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她麵前晃悠。
他也三天兩頭叫她,明明隻是諸如中午吃什麼的廢話,非得廢那個功夫將她叫過去,幾次下來竹徵也不大樂意去,但礙著身份,還是得去打個照麵。
營帳外腳步聲傳來,裴風鶴正處理要務,一偏頭,竹徵懶懶散散地自門外邁著步子進來,她今日照舊沒有穿亮色的衣裙,而是一襲蒼葭色的錦袍,加上她跟沒有勁似的鬆散,整個人看起來倒是彆樣的寧靜。
裴風鶴愣了一下,他沒怎麼見過曲如楨如此嫻靜的打扮,手上的綁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今日配衣服換了蒼葭色的,依舊纏緊了手掌。
本來是很溫柔的打扮,但當裴風鶴看到她的臉時,就完全不覺得陌生了,她眉頭皺在一起,滿臉的不耐煩。
裴風鶴在心裡輕笑了一下,這麼久,終於露出馬腳了。
他不動聲色地假裝沒看到她,反而同正在彙報的周榮說起話來,一邊給自己沏了杯茶。
一直候在一旁卻沒被叫到的周榮此刻嚇得一激靈,連忙搜刮著腦中的內容磕磕絆絆地說著,他的慌亂被剛進來的竹徵儘收眼底。
她一下子就明白裴風鶴是故意的,一直積攢的怒火終於在此刻竄到了頂端,衝上前兩步。
周榮餘光瞟到她的動作,連忙拿劍準備擋在她麵前,卻被裴風鶴輕輕用手拍了拍,他方才不爽地讓開,任由竹徵在他眼前風風火火地走向裴風鶴。
竹徵是真的有點生氣了,加上她本來自己的事也沒做好,此刻隻覺得裴風鶴跟逗小孩一樣玩她,伸手就要搶裴風鶴剛準備喝的茶杯。
裴風鶴似是知道她的動作,另一隻手輕輕擋了她一下,她的手觸及他溫熱的手掌,他常年戍邊,將軍手上繭,摸起來有些粗糙。這觸感讓她忽然清醒了。
裴風鶴不是這種玩弄人的人,那麼他多半是試探她……會不會武功,還是他已經開始懷疑她是曾經的唐語蓁了?
這個情況,以前裴風鶴教過她,她當時要強出頭,結果力量懸殊,不小心被撲倒在地。後來還是裴風鶴趕到才沒釀成大禍,那次之後他就教過她。
既是力量不足,那就利用自己的靈活敏捷,借力打力,避其鋒芒,攜藏利刃,手起刀落。
那樣不管對方怎樣強大,都會吃痛,下意識撒手,當時她還嘲笑這是流氓打法,可是裴風鶴嚴肅地同她說,這樣至少她有機會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而此刻,她已經下意識“借力打力”了,裴風鶴手擋過去時,她就已經順著手掌的方向後撤幾步,按照他教的,應該是趁其不備,在他要出下一招前,就利落地攻擊他。
可是她隻是手無寸鐵的曲如楨,就順勢往後倒下去,雙手放開胡亂抓著,眼看就要摔個狗啃泥。
有一隻手像她預想中那樣撈住她,這一次仍舊是禮貌地托住她,但是一隻手就能撐起她整個身子,比她想象中還要有力一些。
她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狡黠地揚了一下嘴角,隨後怕被發現,趕快回歸慌亂。
“看吧,我知道你一定會接住我,所以這一局,你又輸了,裴風鶴。”她得意地想。
竹徵瞬間斂下表情後,對方的手臂往前一推,因著那股力量的助力,她很快站穩,心裡仍舊腹誹,還以為會像偶像劇一樣對視呢,放手倒是很快。
她站定後就開始表演了,她拿左手不停地撫著自己的胸口,隨即目光一轉,望著那個將她推起來的人,怒嗔道:“將軍過分了吧?”
裴風鶴倒是沒嗆聲,“抱歉。”
竹徵看他話說得好聽,可是臉上沒半分歉意,反而是一貫慵懶溫潤的樣子,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原本已經被自己消磨的火氣又蹭一下冒上來。
她看著端站在那裡的裴風鶴,即便剛剛將她扶起,另一隻手的茶杯仍舊穩穩地捏在手裡,沒灑出來半分。
她氣不過,麵色都漲紅了,頭發也翻飛著,伸出那纖細白嫩的手強硬地去搶,裴風鶴此番倒是沒攔。
她看著他巍然不動的姿態,反倒泄了氣,他拿這些東西來捉弄她,這樣一下反而是她不懂事了。
她已然搶下那茶杯,摸著已經冰涼的杯壁,刺得她頭腦清醒了許多。
碰上他總沒好事,總是同他計較這些沒用又暴露本性的小事,她真的應該快點剝離曾經的唐語蓁了,情感也好,人也好。
她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卻完全是不同的神情,她麵容上再看不出半點異樣,五官回歸原位,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也異常冷淡:“妾身僭越,請將軍喝茶。”
她將茶杯端過頭頂,身體彎下去,以一個供奉的姿態遞過那杯茶。
她就應該將這個事釘在恥辱柱上,時刻警醒自己不能再犯這種錯誤。她自遇到裴風鶴以來已經太偏離軌道了,不自覺地親近他,不知為何地同他爭論,向他要求本不該這個身份要求的,甚至怪罪他不認識她。
但是這些都不是她的目的,她隻是為了回家,何必糾纏呢?如今甚至走到了裴風鶴懷疑她的地步,這樣下去,她沒回成家,先被當成怪胎燒死了。
她感覺有一雙手,很緩慢地觸及她舉起的手,跟杯壁一樣冰涼的手鄭重地將她的手往下移,直到她抬起頭望向對方。
裴風鶴臉上沒有得意,而是很嚴肅,“對不起。”他的眼神像浸在哪條河流裡洗滌過一樣,分外清澈,又讓人感覺帶著剛剛從水裡撈起升騰的霧氣。
竹徵又執意要抬高自己的手,仿佛同他較勁一般,並未聽進去他那句道歉。
對方手中用力,再一壓,此刻眼中帶了幾分無奈,卻仍舊溫聲解釋道:“先前試探多有得罪,曲小姐不必如此,今後我不會生疑,你也不必……非要同我強調尊卑。”
竹徵方才抬頭,裴風鶴不像是放下了疑心,更像是覺得自己與他無關,破罐子破摔,她從他的麵上辨出幾分無可奈何,心知這一次必須打消他的疑惑。
她將茶杯放下,擱在手中,看著那個尊貴卻冰冷的茶杯,輕聲說:“我知道將軍在懷疑什麼,我自小被困張府,不應養得如此開朗活潑。”
“但是,將軍有沒有經曆過苦難,憑什麼我遭受了這些就不能快樂呢?我就應該每日自怨自艾嗎?”
她忽而抬頭,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裴風鶴,“將軍或許要問我為什麼甘願做籠中鳥,因為我愛過他,但是現在我不愛他了。我也再受不了任何將我像物品一樣陳設,拿我當動物一樣逗弄的行為。”
她感受到自己的淚水滑過臉頰,帶著她許久未嘗過的心酸與苦楚。雖然算是演戲,但到底帶了幾分真情。她又何嘗不是曆經磨難,背井離鄉來到這裡呢?
在做唐語蓁的初期,她確實是剛剛自己說的那種“自怨自艾”的人,她太想家,甚至有些思念成疾。後來還是裴風鶴出現,他將她帶進融入了這個世界,讓她知道這裡也不是什麼都不如她的世界。因此她多少對他有幾分溫情,可是如今他居然還要幾次三番地試探她。
她之前太陰鬱,自己的情緒一直不太高,如今她已經選擇麵對現實,儘力地去找些樂趣,好讓她不至於迷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樣,也該怨怪才符合她的性格和經曆嗎?
她越想越生氣,反而湊近了裴風鶴,另一隻手直拉住他鎧甲的邊緣,強迫他離自己更近,直視著他的眼睛,“將軍不了解我,憑什麼拿自己的觀點來評判我!經曆過什麼便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隻是你對於人性淺薄的認知。我的堅韌,是哪怕遇見這些人,我依舊不會動搖自己的心。”
她說完便放手,狠狠地將茶杯摜在桌子上,茶水早已濺出來,淋了她一手,有些涼。
她轉頭就走,不打算理會裴風鶴,風風火火地離開時,餘光瞟到瞠目結舌的周榮,略微覺得他眼熟,也沒停下來,而是邁著步子離開了。
而裴風鶴此刻也被曲如楨一套動作給弄懵了,他輕輕撫著那誤滴在他手上的淚水,抹開來隻剩溫熱的餘溫。
他一直以來對她報以審視的態度,確實從未考慮過,她也是一個披荊斬棘好不容易走到現在的女子,無論如何,苦難和傷痛不是假的,他確實不該……如此對她。
但是一股更詭異的想法從他心底生發,她真的,跟曾經的唐語蓁太像了,無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那獨一份的倔強,亦或是今日這樣,不與這個時代相符的態度與自尊。
雖然答應了她不再試探,卻無法阻止內心心魔的滋生,他真的,不曾認識她嗎?
裴風鶴長歎一口氣,眼裡的光亮暗了幾分,低眸看見那張信,暗怪自己忘了正事。
“隻能下回再同她說了。”他想。
————
耽擱了這麼久,早就已經從她剛進入曲如楨身體時的初秋到了現在的秋末了,滿地的樹葉都已枯敗,不比金黃的豐收之際,反倒吹出些初冬的蕭瑟,卷起一地殘敗,看上去格外淒涼。
竹徵坐在搭的營帳裡,撐起下巴望著外頭。又快到冬天了,她真是討厭要穿得厚重的天氣。
最近諸事不順,也就打消了裴風鶴的疑惑這一件勉強能算的上好,可是……她為什麼心裡有著隱隱的針紮般的疼呢?
她不管不顧地歸結為自己最近身體不好,連帶著心情不太好。說起來曲如楨這具身體是需要調養了,唐語蓁那個時候好歹隻是不常出門,身體虛弱隻是對外的說法,頂多是不協調加宅過頭了。
但是曲如楨這個身體不僅長期受虐待,傷口還沒有得到及時處理,身上大大小小都是疤痕也便罷了,身體素質也差得不行,上回能打過張巡,完全是她手腳靈活加上身藏利器,當然除此之外,還有那股來自曲如楨身體內深層次的怒意。
她得開始鍛煉了,順便可以讓肖唯安教她點拳腳功夫。自從那年被裴風鶴發現肖唯安私教她導致差點出事之後,肖唯安就被裴風鶴“教育”得連一點類似的話都不敢再同她說。這下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學了。
她思考著接下來的計劃,這時胡娘子就已經踏著步子自營帳外走進來,邊幫她將門簾蓋上,邊說:“身體本來就不好,還吹風。”
竹徵聽見她說話,立馬笑開了,上前抱住她,“哎呀,我這不是想看看風景嘛。”
胡娘子一臉“就你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表情,鄙夷又寵溺地睨了她一眼,忍了一下,也沒憋住,笑開來,“彆黏著我,好癢!”
她們的笑聲溢出了營帳,傳到周榮和裴風鶴所在的帳子內。
周榮皺起眉,頗為不忿地說:“將軍,這個曲小姐真是粗魯!跟唐小姐一點不一樣。”
裴風鶴眼風掃過去,周榮馬上將嘴閉上,自知說錯話,行禮請罪。
裴風鶴走到他麵前,卻沒有顯露出凶煞,而是溫和地說:“不要在私底下妄議女子,有損名聲。”
周榮不敢抬頭,隻聽見他沉悶地一聲:“是。”
裴風鶴斂目,不知道是同誰說:“我知道你喜歡唐小姐,但是不要拿彆人同她比較,等肖公子來接上她回京城,我們就不會再見了。”他說完這話就靠在椅背上養神,不再言語,周榮見狀退下。
外頭的寒鴉淒慘又淩厲的叫聲莫名給這段對話畫上了句號,透著肅殺又淒涼的氣氛。
它們唧唧喳喳地停留在枯樹上,下頭有腳步聲傳來,它們聽見動靜就四散而飛,整個營地隻剩孤零零的枯樹,荒涼至極。
裴風鶴聽見動靜睜眼,有些不適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又怎麼了?”
下頭又是周榮來稟報,“將軍,有一個斷手斷腳的人被丟在我們營地外!”
裴風鶴乍一下張開眼睛,他淩厲的眼神掃過去,一向的溫潤不再,此刻終於帶上了幾分將軍應有的肅殺之氣。
“帶上來。”他隻輕輕一句,將士們就利落地離開,周榮更是一掃剛剛的沮喪。
山雨欲來風滿樓,想必回京城的路也不會順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