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姐仍是那副巍然不動的樣子,她的臉輪廓清晰,棱角分明,如懸於陡峭險崖之上的皎皎孤月。
肖小姐也愣了一下,不過作為體麵人,她還是嗔道:“哎呦,看我這記性,兩位妹妹落在後麵,忘了介紹,這是安小姐,這位是唐小姐。”
肖唯安睨了裴風鶴一眼,似是責怪他讓自己的妹妹出糗,但是裴風鶴壓根沒理他,反而專心致誌地盯著竹徵。
竹徵感受到裴風鶴熾熱又有些濕潤的眼神,仿佛被燙到了,觸及之後就馬上扭頭,裝作沒看見,隻緊緊扒住安小姐的手臂。
安小姐皺了下眉,卻並未說什麼,任由她拉著。
竹徵心裡對裴風鶴剛剛的舉動嗤之以鼻,裴風鶴看似說的是安小姐,其實是為了她出頭。殊不知他雖明白提到自己顯得他倆交際過密,卻不知府前求情一事早就鬨的沸沸揚揚,此一遭下來,反倒不知那些小姐怎麼奚落她未婚夫見異思遷呢。
好心辦壞事,她可不想給他好臉色。
男女賓這樣便算見過了,本來是要各自歸席的,但肖小姐忽然提出要去看馬球,竹徵的興趣一下子被提起來了,從這宴會開始,除了吃食她最好奇的就是馬球了。
肖公子對自己妹妹自然是有求必應,當下便應了,還提出來讓自己要上場,請大家移步。
本來馬球隻是男子間的活動,竹徵還在思考怎麼偷偷溜進去,這下正中她下懷。
她剛剛一步一步蹭到安小姐身邊,此刻已經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肩,安小姐回頭睨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冬日寒冰,竹徵顫了一下,不過看安小姐也沒開口,就沾沾自喜地依舊貼著她。
什麼麵冷心熱的冰山美人,她超愛啊!
移步到馬球場下的少女們已經開始嘰嘰喳喳地下注,今日上場的除了裴風鶴和肖唯安,還有一些平日裡素有名氣的騎射能手。
她們都在激烈討論著,竹徵一看,被押得最多的是肖唯安和宗公子,這宗公子的姑姑就是當今的太後,不僅身份高貴,為人也是桀驁不馴。
倒是沒有人押裴風鶴,竹徵有些不悅,到底是自己的未婚夫,她知道裴風鶴的武功肯定是下了死功夫練的,忍了半天,還是覺得不行。
她抽下自己今日挑出來最華麗的簪子,“我押裴風鶴。”到底是自己的未婚夫,不能太丟麵。
旁邊有譏笑聲傳來,她轉頭才發現是那個吳小姐,她揚著一個像是在說“又被我抓住了吧”的笑,“唐小姐是覺得,你不下注,你的未婚夫沒人押嗎?”
她一個眼刀射過去,對方有些慫了,往肖小姐身後躲了躲,依舊嘟囔著:“本來就是……”
肖小姐依舊是那副很和煦親切的樣子,“唐小姐,她也是無心的,你就彆計較了,大家這不也是看裴公子是你未婚夫,才沒下注的麼。”
竹徵一下沒忍住,譏笑就從嘴邊溢出來,她不同她們計較,這個剛回來的肖小姐還能借著吳小姐來下她的麵子,倒是好一個笑麵虎,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利刃,仿佛要刺破一切,“肖小姐,你這話就不對了,我投裴公子,是相信他。”
“宗公子有未婚妻,吳小姐不也照樣投了,玩樂而已,肖小姐要當真就沒意思了。”
聽完這話,人群一下子就聒噪起來,肖小姐麵子險些掛不住,在其他人都沒看到時瞪了她一眼,隨後就打哈哈過了。
竹徵冷哼一聲,肖小姐起的頭,上綱上線的也是她,真當自己好欺負,一句話就顛倒黑白了,全跟姻緣搭上邊,剛才下注的小姐全要掀牌桌。
她此刻確信自己不喜歡對方了,倒也不是討厭,純粹不喜,她雖睚眥必報,但也知道形勢,不喜歡就少搭理得了。
女使也拿彩頭在她們這裡轉了一圈,其他小姐都不太感興趣,但是竹徵看到的第一眼眼睛就亮起來,那是一塊雕得很華麗的玉佩,聽介紹是前朝的,一套“梅蘭竹菊”僅剩這一塊“竹”了,上麵的竹子紋樣同她見過的都不一樣,尋常畫竹都是畫其風骨。
但這枚玉佩上的竹子,茂密將倒卻依舊屹立,有種逆境仍生的生命力,她看著很是喜歡,倒確實是想要。
這或許就是她內心隱秘的自己。
不知道誰嚎一嗓子:“開始了!”小姐們的目光就全被馳騁在馬場上的身影吸引,連帶著竹徵也往馬場那邊看去,為首的就是肖唯安和宗文德。
竹徵視線往後移去,裴風鶴墊在後麵,十分不起眼。他今日穿的是純黑的衣袍,金色的暗紋在陽光照射下流動起來,頭發墜在身後,未用冠束起的長發飛揚,看起來也頗有幾分少年青春氣息。
竹徵不知怎麼地,嘴一下子就咧開了,她猛地意識到,趕緊拿手揉了揉臉。
“瘋了吧,我還在生氣呢。”她被自己的動作嚇到了,才想到這裡。
她趕緊轉移視線,才發現安小姐也在專心地看著馬場,她順著那目光看過去,居然是宗文德那個方向。
但安小姐很快就收回視線,她也就當自己看錯了,這種冰冷美人怎麼可能下凡呢?
裴風鶴和肖唯安一組,他勝在敏捷迅速,而且大多人不了解他的身手,不怎麼防他,但除了宗文德,騎術確實是無人匹敵。
他一路趕上隊伍裡其他人丟的分,很快跟宗文德打成了平手。
小姐們攢動著要下場看終場,畢竟是小姐,小廝攔不住也就作罷。
肖小姐帶頭給公子們加油,她們既下了觀台,這些騎著馬的男子,身形一下子高大起來,宗文德騎著馬悠悠閒閒地走到她們麵前,“仔細受傷啊,各位嬌小姐。”
說罷往她左邊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反而像見了什麼瘟神,立馬策馬離開。
身邊的小姐都因為宗文德這一句話而激動,她卻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居然是冷冽的安小姐。
她此刻周身氣息更加冷了,轉頭就走,毫無留戀,竹徵思考了一下,雖然很想知道誰拿了那塊玉佩的彩頭,還是跟著離開了。
安小姐似乎不太想理人,但是依舊沒開口趕她,她們就默默地穿到了前廳。
她沒說什麼,隻問:“安小姐想回去嗎?”
安小姐也反應,隻說了一句:“謝謝。”隨後便轉頭就走,竹徵不知為什麼,從她臉上看出來“彆跟著我”四個字,隻得駐足。
她在這府裡等了很久,覺得不向主人家解釋私自離席多少無禮,卻又不想再去看馬球,就在庭院裡無目的地等著。
等了很久,終於見肖小姐回來,同她解釋安小姐身體不適,她身體不好此刻也不太舒服,早些離席。
扶光在她出了府才跟著她,“小姐?怎麼不讓下人告假,如此白白等了那麼久,又吹了風。”
她接過扶光遞過來的披風,“安小姐沒留下話,我怕她落人口舌,隻好自己等著了。”
扶光嘟囔了幾句,她沒聽清,再問她卻不肯說了,竹徵估摸著多半是怪她自己的事不上心,緊著彆人之類的。
她笑了笑,任扶光扶著往馬車上去。
“唐語蓁!”一聲雀躍的聲音纏住她,她回頭,剛一入眼便是青蔥歲月間不變的那株梅花,今日不是開花的季節,怎麼這樣茂盛呢?
那衣角沾染了泥水的少年,手上拿著那枚她翹首以盼的玉佩,臉上帶著一抹從沒有見過的淡淡欣喜,就那樣朝她走來。
他踏著的每一步,都像一滴飽滿的水滴,滴在她早已乾涸的心裡。
她今日跟那些小姐,也聊不來,唯一一個稍微感興趣的,卻又不理她,她隻是,強撐著,在這個世界裡生活而已。
即便她好奇賞花會,但是事實卻如此索然無味,讓她覺得自己真的像困於籠中的鳥兒,能說的事除了姻親,也隻有那些權貴最在意的麵子。
甚至於,她要像請假一樣,等著所有看馬球的人回來,才能脫身。做世家大族的小姐,怎麼比上個高中還麻煩呢?
但她一天之內積攢的疲憊,卻在看到裴風鶴這一刻,傾瀉而出。
她想起那些在京城鬨市裡肆意妄為的日子,讓他幫忙拿著什麼也不會有什麼怨言,有什麼不想處理的事他也會上前,就連有時候父親發現了他也會替她擔下來。
她同他在一起,至少不用如此計較著,至少不用時刻擔心自己丟了唐家的臉,她在他麵前隻是一個普通的少女。
裴風鶴慢慢走到她麵前,說的話她隻斷斷續續地聽進去一點,“今日的彩頭……玉佩……送你……”
直到他輕輕地將那塊玉佩遞過來,她才反應過來,低頭看著那塊色澤飽滿形狀圓潤的玉佩。
不知道為什麼,冰涼的玉佩讓她很想抱住什麼,此刻裴風鶴有些支支吾吾地說:“先前……是我沒有考慮周到。我是怕你,將來後悔。”
她赫然抬頭,撞上有些倉促移開的少年目光,他的眼神太熾熱,讓她有幾分被燙傷的焦灼,自己一下子無所遁形。
她之前也同他說了那樣的話,到底是個少年,她以惡意揣測他,其實也是一種推定。
她抬頭看了一眼,少年的臉頰微紅,眼睛裡也閃著星光,似乎坦白陳明像罪過一樣,臉上有些微弱的羞赧。
不看倒還好,一看倒勾起了她的樂趣,莫名覺得有種淩亂美,像在外頭飄零了很久的流浪狗,身上卻不是很臟,有想讓人擼一把的衝動。
她不知覺地抬起自己的手,溫熱的指腹撫上少年臉頰的嫩肉時才反應過來,她此刻正踮起腳尖,珍視地捧起少年的臉。
初春裡他們倆的身影,像是一對相互依偎取暖的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