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是誰(1 / 1)

竹徵拉著穆常念的衣袖,將他帶離篝火,移步到角落。

穆常念抱著臂,頗為感興趣地望著她。

她抬頭看見穆常念那神情,她不太喜歡他那種帶著幾分輕蔑的眼神,總感覺她被當成了動物,他享受玩弄自己的感覺,於是她眉頭一皺,很冷淡地說:“穆公子,有個東西或許是你的。”

她從袖中拿出那方玉色的帕子,上頭繡著蘭花,一針一線蹩腳但認真。這是她那天從瘋女人身上摸到的,這方帕子包著她的玉佩,被女人視若珍寶地保護在胸前。

她看到這帕子的那一刹那,就有一種“絕對不可能是她的”的感覺。

首先帕子是有些臟的,沾了些泥土,但是卻被小心保護著,這樣名貴的絲綢,即便臟了也沒勾絲。如果是她的,那麼被保護得那麼好,就不太可能不清洗。再者,她確實聽曲如楨說過有關玉佩的事,但是帕子是完全沒聽說過。最後,她拿出玉佩去試探時,無論是幫主還是裴風鶴,都完全沒有表現出還有彆的東西的樣子。

何況蘭花在大黎,一般都是男子用的多,同她關係應當不大。

她從穆常念的態度中,感受到他確實對養母有感情,隻是他向來狠辣,不懂如何表達,況且養母畢竟讓他受儘打罵長大。

如果沒有感情,怎麼會親自去替母親要公道呢?

而那個養母,瘋女人,或許也不是完全不愛他,隻是……畢竟受儘苦楚,瘋癲不受控。

她將那方帕子輕輕夾住,手掌一翻,四指攤開,正好那繡著蘭花那麵展示出來,“這是……穆夫人身上的,保護得很好,不是我的,我想應當是你的。”

她微抬眼眸,看著前方的穆常念。

穆常念在她拿出手帕的那一刻眼神就變了,原本的吊兒郎當也變成了此刻的嚴肅,他放下原本抱著的手臂,目光變得銳利。

他想要拿上那方手帕,手卻不停地顫抖,幾乎不穩,勉強碰上的那一刻,就如同觸電般收回手,“拿走吧,不是我的。”

竹徵從方才就一直盯著他,這時候已經見到他這死樣子,就知道他說的不像是真的,卻在觸及他眼眸的那一刻將原本的諷刺收回。

他眼型酷似菩薩,但平日裡眼神都是孤高或玩味的,她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幽深的眸子裡溢出幾分霧氣,浮動著幾點星光,她從裡頭品出一絲脆弱。配上他的眼睛,此刻倒真有那麼那麼點像悲憫世人的菩薩,邪氣都斂了幾分。

竹徵心裡軟了一瞬間,終於還是沒有火上澆油,點點頭,放下拿著帕子的手,落在身旁。她沉思了一會,方才複又抬頭:“穆公子,知道什麼是愛嗎?”

穆常念似是不懂她的用意,怪怨地看著她,她的眼神恢複了溫柔清明,安撫似的朝他微揚了一下嘴角。

“我自小被當成童養媳養在張府,自也是不知道的,但是我見過。”

“張府旁曾有一戶普通人家,母親早年受傷失明,卻一人將孩子撫養長大。某日孩子回家,母親卻拿刀對著他大砍。”

“你知道為什麼嗎?”

竹徵轉過頭,看著穆常念,她的眼神仿佛有什麼安神的藥劑,瞬間安撫了要炸毛的穆常念。

穆常念也不知怎麼回事,同她對視後並沒有嗆聲,而是淡淡地說:“因為她瘋了。”

竹徵得到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地歪了歪腦袋,卻沒有怨怪,而是將那方手帕緩緩遞向麵前的人。

“因為哪怕她看不見,也知道麵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兒子。”

“對我來說,愛就是,哪怕身處混沌,隻要是你,我總能認出來,你的靈魂比皮囊更重要。”

穆常念聽了這話,也沒有馬上接過那方玉色手帕,反而叱道:“歪理邪說。”

這聲音太小,竹徵沒能聽真切,隻能湊近了看著對方:“什麼?”

穆常念乍一抬頭,看見她亮晶晶的眼睛盯著自己,像小鹿一樣。

他見過的少女頗多,年少時遇到的,看見他父親跑江湖,母親瘋癲,都敬而遠之。後來父親一手建立金虹幫,他作為少幫主,處理事情起來殺伐果決,其他少女也大多懼怕他的名頭,沒說話便躲在一旁。

但是像今日一樣敢說教他,又完全不怕他湊上來的,她還是獨一份。初見覺得眼熟,為數不多的交鋒裡也感受到了她蓬勃的勇敢和生機。

倒是真的,很有意思,他或許一直看錯了她。

心念一動,麵色微紅,手上就有些無措了,猶豫了半刻,還是伸手接過來,他的手指微顫。

竹徵沒有再說什麼,點到為止,多說就是越界了,見他收下手帕,任務達成,抬腿便走。

穆常念卻少見地喊了她的名字,“曲如楨!”他的聲音清脆,沒有像之前那樣,話音拖長,幽似鬼魅,反而有些少年之氣。

她覺得有些奇怪,但沒回頭,隻是頓下腳步,問:“怎麼了?”

“回京城後,我請你去如意居吃飯。”穆常念終究說不出“謝謝”二字,隻能委婉地提一嘴。

對方似是會意了,招招綁著布條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穆常念看著那個背影,在晦暗的夜晚居然如星光閃耀,將這黑夜襯出些彆樣的光彩。

他的手微涼,摩挲了一下那方帶著餘溫的手帕,想起剛剛她說的話。

難道對麵不識,僅僅留下那方手帕,也叫愛麼?幾經磨難到得如今,已經不會再去怨怪一個已經瘋了的人,隻是……隻是偏執地希望獲得一些如同這餘溫一樣,能夠短暫點亮他沉寂夜空的東西罷了。

他終究還是將手帕收進袖中,暫時將過往一同埋下。

廣闊的黑夜裡散落著幾顆星星,穆常念轉身離開後,一直屏息站在旁邊的裴風鶴方才挪動。

“你究竟是誰?”他喃喃自語。

————

竹徵回去之後,立馬就睡下了。

“小姐,小姐!”

竹徵感受到旁邊有人在搖晃她,睜眼就嚇了一跳,又穿越了嗎?

她看著旁邊的女子頗為眼熟,她卻毫不猶豫地開口:“扶光。”

看來是又做夢了,她又回到了四年前。

扶光緊張地望著她:“小姐您沒事吧?”

她揮揮手,“沒事,怎麼了?”

扶光支支吾吾地,半天不說話,她有些不耐煩,“快說。”

扶光這才遞上帖子,“裴公子約您。”

她聽見他的名字就沒好氣,偏過頭也不想看,自從上次幫裴風鶴解圍,她沒得到好臉色之後,她就一點不願意搭理他了。

端坐了一刻鐘,她沒說話,扶光也不敢動,依舊將那帖子遞上。

她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接過,“去回他,我不去,讓他以後也彆來了。”

扶光沒有抬頭,輕聲說:“是。”

她招招手,扶光卻沒動,反而是將要跪下來,她感受到對方的動作,騰地一下站起來,慌亂地扶了一下扶光,“說了幾次彆跪了,有什麼事就說。”

扶光後撤兩步,雖然沒跪,但依舊向她拜了一拜,“裴公子說希望小姐看了再拒絕,扶光本應聽小姐的話,直接回過,但扶光也不忍小姐在府裡傷心。”

竹徵看著拜她的扶光,心裡酸澀起來,明明對方甚至是關心她,但卻因為逾矩而不得不這樣做。

她輕輕將手墊在扶光伸出的手下,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知道了,另外你去回過父親,說今日的結果就是他想要的,這門婚事逃不掉了。”

扶光仍舊低頭稱是,弓著身退出去了。

但竹徵仍在想,這幾日在家,父親多少責怪她行事激進,但是她早就想清楚了,這樣的結果,對於說出“這門婚事對我們唐家來說非常重要”的父親來說,也是好的。

她輕歎一聲,今日這個結果,除了對不起真正的唐語蓁,其實對誰都沒有壞處。

思考了良久,她打開那張帖子,上麵是最近賞花宴的請帖。

她看了一會兒,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倒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她對外稱身體不好,所以一直以來,什麼宴會父親都是替她回絕的,她聽說這種賞花宴裡還有最近時興的打馬球,一直很想去,但是父親並沒允許過。

她看著那用簪花小楷寫下的“唐語蓁”三個字,“看來還特意去求了父親。”她想。

倒確實是下了功夫,對於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裴公子來說,確實已經不容易了。

她托著腮,手指敲著臉頰,最後決定還是給他個麵子,畢竟以後要成婚的,絕不是因為她想去賞花宴。

梳妝時她才開始犯難,雖然說扶光可以幫她,但是以後要是獲得了個沒仆人的身份,還是不能被當成瘋子散著頭發亂跑的。

她敬佩自己的先見之明,跟著扶光學了幾日,還是隻學會了垂雲髻,幸好這是時興的發髻,總不會太過突兀。

於是今日她為了實踐,給自己梳了個垂雲髻,看著銅鏡上自己多出來的幾縷頭發,她歎了口氣,將梳子遞回給扶光,“唉,還是你幫我梳吧,我再看看。”

好不容易梳好了,她挑裙子又犯了難,唐語蓁多的是淺色衣裙,可是她喜歡繁瑣華麗,今日又是第一次在京中露頭臉,她並不想穿著平日裡素雅的服飾。

扶光見她犯了難,招招手,下頭的女使端著幾件流光溢彩的裙子上來,都是最近最炙手可熱的閣子裡出來的,每一件都不好買。

她眉目一下子舒展開來,眼睛馬上亮了,“這是?”

扶光屈膝回道:“是老爺說,既去了,就不要給他丟人。”

竹徵一下樂開了花,原來唐語蓁的爹還是個麵冷心熱的,此刻就像一個拿到糖葫蘆的小孩,一下攬過扶光的肩膀,“來同我一起選!”

扶光明顯被嚇了一跳,身體都在抖。

竹徵坐上馬車,踏入府門時,享受著小廝以及其他許多人的羨慕目光。

她也聽見了有些人的竊竊私語,不過一概認為是在誇她。

唐語蓁這張臉嬌憨可愛,配上華麗的裙子,倒真沒有什麼體弱之感。

今日辦宴會的就是肖家,好像是為了慶賀肖小姐歸家不久,宴請京中名流。

她跟著女使的指引,坐在了女眷席上。身邊都是一些她並不認得的女子,她有些不知道坐在哪,隻能就近找了個位置。

結果就聽見旁邊有人在嗤笑,她再愚蠢,也知道此刻應該是坐錯了,連忙站起來,旁邊有個冷若冰霜,穿著素淨的小姐將她推到另一個位置,“坐。”

她抬頭,投過去感激的目光,對方卻根本沒理她,,這時扶光才穿過人群站在她身邊,“小姐,東西拿來了。”

她點點頭,出門太急忘記帶禮物了,她今日就是從首飾盒裡挑了個還不錯的簪子,讓扶光去叫人套車,結果自己馬馬虎虎忘了東西。

扶光站在她身側,同她解釋了才知道,那是主位,是肖小姐的座位。

她有些尷尬地扶額,都怪她沒有好好了解一下這些傳統知識,扶光一不在就露餡了,多半她們已經開始討論她是個繡花枕頭了。

不過這種場合不多,她也不甚在意,尷尬勁過了照樣探頭探腦地觀察著這個宴會。

看來肖家為了這個小姐,也是下了功夫的,這宴會上各種吃食陳設,都是她在家裡看見的上品。

她悄悄問扶光,那個冷淡的小姐是誰,扶光輕聲說:“那是安家小姐。”

“安家?那個什麼丞相府的?”竹徵悄聲問,扶光點頭。

她這下知道了,難怪這個安小姐看起來這麼冷呢,在坐的大都是攝政王和太後一黨的,唐家算是中立,而安家是妥妥的皇帝黨,自皇上親政之後,一直上書讓太後回歸後宮。

攝政王和太後雖然奪權,但多少在“石馬慘案”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反倒一直堅定地站在皇上陣營的安丞相一家不受待見。

想來也是,二三十位肱骨之臣全部死在祭台上,彼時隻是一個尚書的安麓清一躍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難免遭人嫉恨。

她看向那個清冷的少女時帶了幾分善意,對方看見她時,她揚起一個笑,但是對方的目光並沒有在她臉上停留。

她彆過頭去,下人通報說肖小姐來了。

主人家到了,她們自然要站起來迎接,肖小姐身著白衣,上繡木槿花,走動之間花影搖曳,竹徵莫名覺得有點像《茗妃傳》這本書的描述。書中的女主角第一次出場,也是這樣的打扮。

她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卻有些彆扭,竹徵覺得那彆扭有些熟悉,卻想不出來來自哪。

肖小姐也是第一次參與這種場合,卻並不拘謹,反而很放的開,像是那種在宴會上很會張羅的人,完全不像孤苦飄零了幾年的女子。

第一個湊上前的,就是剛剛那個嗤笑她的人,一身杏色衣裙,傳統的小姐打扮,好像剛剛扶光同她說叫什麼吳小姐。

這人向肖小姐介紹自己,還幫著一個一個介紹到場的各位小姐,她聽見旁邊的小姐取笑她,說她儘是些丫鬟做派。

到她時,吳小姐犯了難,反而有些為難般斥問:“這位是哪家小姐?”

她沒說話,反而那位肖小姐笑了笑,起身同她示意,“這位是唐家二小姐,唐語蓁。”

竹徵此刻忽略了身邊的一片片驚呼聲,反而對她的舉動很不解,剛剛吳小姐像她的狗腿子一樣當麵介紹,此刻卻主動拆吳小姐的台,隻為了向她示好,也不像個心思純的。

她默了一瞬,隨即笑開來:“我平日裡身體不適,不怎麼出門,粗鄙不入流,讓大家見笑了。”

卻沒有人敢像剛剛那樣嘲笑她,而是都畏畏縮縮的,隻有那個安小姐依舊孤立地坐在那,不給她一個眼神。

聊的差不多之後,肖小姐張羅大家去院中賞花,說是賞花宴,其實跟相親沒什麼差彆,賞花時男女賓客會相遇,大多就是相看。

初春可賞的花不多,今日在肖府賞的是牡丹,竹徵記得這天氣牡丹還開不了,想是肖家特意為了自己女兒的賞花宴,提前布置過了。

由肖小姐領著的一群小姐很快便碰見了由肖唯安領著的公子們,領頭的肖公子看見妹妹就像雞見到米,立馬湊了上來。

女眷這邊竊竊私語著,她趁著這時機挪到清冷小姐旁邊,“安小姐,你也是來相看的嗎?”

空氣凝滯了很久,久到竹徵都有些撐不住了,想從旁邊遁走,安小姐方才開口,不過也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不是。”

她自知為難,倒也不勉強,往公子那邊看去,像是要好的女眷在一團,公子那邊也是幾個幾個各自為營,裴風鶴遠遠落在後麵,看起來很不合群。

肖小姐剛剛才開口邀請她一起賞,她不喜歡對方的做派,於是拒絕了,此刻許是記了仇,特意沒介紹她。

大黎民風開放,但是基本的男女大防是在的,男女間交換了性名,差不多也是看過了,肖小姐像是特意忽略了她,連帶著旁邊的安小姐也沒介紹,粗粗略過就要帶著女眷離開。

竹徵並不在乎這個,倒是很沒所謂地拔腿就走,但是在整個隊伍沒有完全走掉時,裴風鶴往前走了兩步,問肖唯安:“這是哪家小姐?”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令大家都駐足停留,竹徵看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居然是安小姐。

倒確實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