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風鶴這幾天趕路時發現曲如楨在躲著他。
有幾次他去同公主商量事宜時,能看見曲如楨一和公主每每笑作一團,但看到他來時,她臉上的笑容就會消失,然後便找借口離開。
有時他在駐紮的地方見到她,她也當沒看見他,直接走開。
想起她那日在地牢裡冰冷而又決絕的眼神,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之間就如此變為了陌路人。
不過其實這也給了他喘息之機,他終於想通了為什麼他會如此不受控。
邊疆五年,他的記憶與懷念全部停滯並封存,成為沉溺於海底被遺落的寶藏。
曾經鮮活又特彆的那個唐語蓁依舊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裡,在遇見一個似是而非的人時就跳出來左右他的心神。
她們都是一樣的生意盎然,哪怕生活是水墨畫一般的淡然,都必然要往上頭灑些顏色。
他太過思念那樣的她,任由自己的情感流向一個本不應該流向的人。
他被自己的思念吞噬,竟做出如此荒唐的臆想,本應敬鬼神而遠之,自己卻先一步祈求鬼神能留存下她最明豔的樣子。
清醒之後他也在懷疑,曲如楨的出現實在太過巧合,她的很多行為與經曆也對不上號。
比如她其實被關府裡十幾年,常年受張巡打罵,性格卻如同自由暢行的鳥兒般肆意昂揚。
再比如現在,她明明沒有去過京城,說出的那些話卻不似轉述,反倒像真正經曆過一般。
甚至於,不知是不是他錯覺的那一句“麻糖”。
雖然非要解釋也不是不行,但他總覺得,一個幾歲就離京的人,不可能有這麼清晰的記憶。
況且……反正是玉佩,一個人能換,兩個人也能換。
他懷疑曲如楨的身份,卻又在得到確實證據之前必須替肖唯安照顧她。
這樣一直互相不打照麵也不是辦法,於是在她又要逃跑時,他說了那一句話。
他幾乎沒有過多思考,那句“是怕我嗎”就脫口而出,是他下意識地覺得曲如楨同曾經的唐語蓁一樣,受不了彆人的挑釁嗎?
他壓下心裡雜亂的思緒,聽見對方有些不穩的話音:“怎麼可能?”
他離得太近,一偏頭就能看見曲如楨那照舊的垂雲髻,她這幾天少見的沒有穿華麗的衣袍,反而全是素淨的白裙。
她這幾天吃喝玩樂,原來瘦削的臉圓潤了不少,妖冶之中多了幾分可愛,眼神依舊清亮銳利著,他在不禁在心裡笑了一下,倒是從來不會苛待自己,這一點也同唐語蓁一樣。
他目光下移,看見了她用白綢綁住的手,不是受傷的話,綁成這樣,是被什麼困住了呢?
他思緒已經飛向彆處,當曲如楨抬頭看他時,被嚇了一跳,往後撤了一步。
頭發和首飾也跟隨著她的腦袋搖晃了兩下,牽引出蓬勃的生命力。從裴風鶴的角度看,她格外像個素淨的撥浪鼓。
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望向他時,莫名讓他覺得對方不像個夫人,反倒像個少女,她的眼神裡沒有親和,更多的是銳利,如同刀鋒一樣刺中他。
“不過,將軍您殺伐果決,確實是良將,我不怕您,卻怕您手中利刃。”
他幾乎立刻就懂了她在說什麼,原來這就是此中關竅。
他的利刃,不就是那一支帶到陽泉的小隊麼?
曲如楨親身經曆了戰場,並且暈倒在血泊中。勢必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出兵,況且此舉完全罔顧了她的安全,與他們先前的約定截然不同,即便他當時已經特意讓人先保住她。
但他也無法明說,公主的命令如此,此時言明也並不妥當,恐授人以柄。
他思忖了一下,說:“我手中劍,或為良器,但亦可為他人驅使。”
竹徵聽見這句話時也很快明白了裴風鶴的意思,公主要收服金虹幫,就派他這個“良器”先去攻,她再乘機出手。
當時那些一直不停靠近的人,應該也是想先保下她的性命。
況且她暈倒後還能在廝殺之中保住一條命,這樣也能解釋了。
他畢竟是將軍,見過世間疾苦,真的要說罔顧性命也該是決策者的決定。
她畢竟早認識裴風鶴幾年,還是更相信這個在她記憶裡單純溫潤的將軍。
她的心結已解,此刻卻有些放不下麵子,仍然在說了一句“知道了”後,就邁開腿要走。
裴風鶴的聲音又在此刻響起,她有些不耐煩地頓住腳步,“肖大公子……接了信,明日出城往這邊來接你,近日能少出去就少出去吧。”
竹徵聽見這句話時有些不知所措,她跟肖唯安隻鬥過嘴,可從沒有做過兄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便宜哥哥。況且她也隻是個套了曲如楨殼的老相識,叫他哥哥是小事,要怎麼相處卻是大事。
沒成想到裴風鶴這裡,以為她是近鄉情怯,有些觸動。
他想著,她畢竟是以童養媳的身份在張府待了十幾年,不願意認祖歸宗回到牢籠裡實屬正常,估計也是從小不知如何同人親近,有些無措。
肖唯安的妹妹,四舍五入也是他的妹妹,他雖懷疑她的身份,可確實是應當照顧她。
“這幾日,我先替他照看你。”
竹徵聽完更加無語,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男的愛當哥哥的毛病真是該治了。
“不必了,將軍照看好自己就好。”竹徵說完拔腿就走,卻迎麵撞上另一個人。
來人黑衣夜行,頗具幾分鬼魅之氣,走路無聲,似是飄到她麵前,“曲小姐怎麼就要走了?”
竹徵望著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總覺得這不離嘴的笑容有點怪異,“穆公子倒是好興致。”
穆常念踱步過來時,腳步輕得不像話,但他站定於竹徵與裴風鶴之間,身體對著裴風鶴,卻微微偏身,用玩味的眼神望著她,“公主說,你們先在此地休整幾天,到京畿外分開走。”
竹徵因著他說話,不得不往他那邊偏頭,有點累,頭發上那唯一一支素色流蘇簪因著她轉頭,如此掛在頭發旁,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正欲先撥開那股流蘇,卻見一雙指節修長的手替她解了困——穆常念撚著那股流蘇,玩弄她般不肯放手,“曲小姐不如同我們走?”
她看向穆常念那圓潤而又慈悲的眼睛,他的眼神倨傲中帶了幾分玩味,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他追逐不停的獵物,很不爽。
她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那條流蘇鏈。她的手本是如蔥白般纖細嫩白的,但是她重新纏好的綁帶繞在手掌和手指之間,莫名讓人感覺其極具力量,柔中帶剛。
她神色漠然,目光中儘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在同穆常念鬥爭什麼,手指用力,緩慢而又堅定地將那根流蘇鏈解救,“不勞穆公子費心。”
穆常念一瞬間有將那根流蘇鏈扯斷的衝動,眼神閃爍了幾下,最終還是放手,任由竹徵抽走。
竹徵這下是真的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抬腳就要走,但是她又想起來有一事未了,今日不解決恐怕將來也沒機會,遂停下來。
裴風鶴在後頭看著他倆的對峙,按耐下內心的不悅,明知自己不是真的在意她,看到這種場合仍舊無法免俗。
他想著,以後總得習慣的。到了京城,又會有多少類似的狀況出現?他明明知道不是,又憑什麼任由自己的情緒發酵?
但看到曲如楨堅定地拒絕他,他還是略微放了一下心,整理了思緒,繼而開口道:“肖公子會出京接曲小姐,我會護著她走。”
竹徵這下回頭,看著裴風鶴的眼睛,他的眼神不似穆常念的倨傲,而是平淡且溫潤的,直視著她,卻沒有黏住她,隻是靜靜地落在她麵前,沒有讓她反感。
穆常念接連碰壁,卻仍未忘正事,咬牙切齒地同裴風鶴交流關於彙合事宜。
竹徵這才想起來,多半是公主覺得同他們一起目標太大,乾脆一起到京郊跟裴風鶴大軍一起入京。
這幾日同公主相處下來,她覺得公主在她麵前就是那種高中小女孩,她們分享些時興的玩意和最近風靡的胭脂水粉。
但是公主畢竟是皇家兒女,權利是他們無法脫離的一部分,公主沒有算計才不正常。
她到底隻是個遊子,陪公主玩玩能給自己抱個大腿最好,但她也不至於傻到,真以為她跟公主是什麼高山流水的知己。
公主隻是缺一個同齡玩伴,那麼她扮演這個角色就好。
某種程度上她覺得自己也挺自私的,看著自己纏滿布條的手,她現在已經不太會想起那些畫麵了。
但是遺忘比記得更讓她痛苦,她隻能反複逼迫自己想起,又不停纏住雙手將自己困住,不讓自己記起。
前頭穆常念在幾次譏諷裴風鶴後,終於夾槍帶棒地完成了此次商議,他今日丟麵,不欲過多停留,抬腳便要走。
竹徵見到他動了,三步並作兩步往前挪到他旁邊。
“穆公子,有件東西,我怕今日不給你,以後便沒有機會了。”
穆常還沒出言奚落她,就聽見這一句,他又變得饒有興味起來,用那種逗弄的眼神望著她,聲音綿長,“噢?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