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常念的表情頓了一瞬,裴風鶴怎麼會橫插一腳?
他聽見這句話方才動了,一邊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趕緊把劉掌櫃帶下去,一邊說:“請進來。”
竹徵也困惑起來,按理來說裴風鶴跟這件事應該沒有任何關係了,穆常念為了報仇,她為了尋找穿書者的線索,那麼他是為了什麼呢?
外麵有沉穩的腳步聲,他們都向已經被推開門看去。
來人一襲白衣,透著溫柔的氣息,但是依稀像她五年前見過他長身跪於府前那樣,他潔白的衣裳已經染塵。
頓時這一副謫仙的模樣就蓋上了一層浮塵,像久未擦拭的菩薩。
他微抬起長長的睫羽,眼神裡透著幾分濕潤,更顯得有幾分可憐。
竹徵看著這樣的他,心抽了一下,雖然他們曾經也隻相處了一年,但是她還是很難見到他眼裡這般的異色。
到底是這些年來他漸漸變得更溫暖,還是剛剛發生的什麼事讓他動容了呢?
她覺得肯定不會是她自己,那依照這個時間來看,隻有張巡和公主有這種可能了。
裴風鶴剛踏進來看見這場麵,今日也穿著白色衣裙的曲如楨站在穆常念身側,同穆常念的黑衣相照應,倒真的像一對璧人,不禁想起來之前金虹幫幫主撮合的內容。
他心裡莫名地有些不爽,但是知道自己將情緒轉嫁,大慟之間難免心緒不平。
正事要緊,他向著穆常念行了個禮,開口卻不客氣,“穆公子家的金虹幫,不是受公主之命解散了嗎?怎地今日又來了這一出?”
穆常念的笑聲忽地從嘴邊溢出來,顯出了幾分不羈,“裴將軍,您還不知道吧?公主特派我同寧長安一起,執掌永寧宮邊衛。”
此話一出,除了穆常念的人全都震驚了。
穆常念跟昌樂公主明明八竿子打不著,怎麼會下這種命令?
竹徵飛快地思考著,公主先前的命令雖然救了金虹幫,並且將金庫收回了,幫主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但是畢竟金虹幫在當地本來就積怨已久,朝中新派的人也不見得就能容下他們,公主這個決定,既豐富了自己的隊伍,也算是給了金虹幫一條通途。
竹徵想通了關竅,卻越來越好奇公主這個人,她總在他們覺得事情已經沒有轉圜地步的時候出現,又巧妙地做出對於現在所有難題的最優解。
公主就像是知道他們的問題是什麼一般,掌握著整個局勢。
而且她也很清楚竹徵的深層需求,今天屏退所有人允她去見張巡也是。
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一旁的裴風鶴聽見這句話更加震驚,公主居然敢當眾收編,就證明要麼她早有準備,要麼皇上對她的信任已經到了那一步。
他又成了公主的跳板,公主命他攻下金虹幫隻是為了出現做和事佬,順帶自己收編下金虹幫。
他隻不過是替他們出鞘的刀罷了,不過命令在先,就證明皇上至少是默許的,他沒什麼反駁的餘地,這或許也是對他的考驗之一。
他隱藏下心裡的思緒,回歸正題,“但是穆公子,我追查凶手到此處,穆公子不會阻攔吧?”
穆常念看著裴風鶴的臉,總覺得有種膈應人的熟悉,但依舊開口道:“隻要不誤了穆某的事,請便。”
裴風鶴點點頭,方才開口,“張巡死了,他身上的線索指向這裡。”
竹徵聽見這句話才叫真正的震驚,她是最後見過張巡的人,那麼這話出口,她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是明明……
她望向裴風鶴,對方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讓她心安了一瞬間,隨後繼續說:“我知道張巡不是你殺的,讓他身死的是病。”
“病?”她覺得這件事疑雲密布,越發撲朔迷離了。
“突發惡疾,不治而亡。”竹徵敏銳地發現裴風鶴的手正緊緊攥著什麼,似是在忍耐。
裴風鶴此刻也確實是在強壓心中的不悅,張巡身上終於出現了那個他一直尋找的木樨花紋,往事迷離惝恍,今日卻又出現橫死之人。
到底是要掩蓋什麼?
張巡生前也透露過關於玉華樓的事,具體其實參軍知道的更詳細,但作為金庫鑰匙的實際持有者,其實是有更通達的渠道的。
而這個渠道,就是玉華樓。魚龍混雜的人在這酒樓裡,就是最好掩人耳目的方式。
玉華樓作為暗樁,每次的消息傳遞都是通過它,那麼沿著這條線,就應該能找到關於木樨花紋的事。
何況追張巡追到這裡,卻沒有捏住參軍實際的把柄,連金庫也是公主拿回去的,他拿什麼同皇上交代呢?
裴風鶴按下內心的波動,繼續說:“我隻要玉華樓的掌櫃。”
穆常念的表情有了一絲怪異的變化,他眯起眼睛看著裴風鶴,“不巧,公主也要這個人。”
竹徵在這種時候很聰明地縮在了角落,她可不想待在他們身邊濺一身血。
裴風鶴卻已經指使身後人搜樓,穆常念看著他不為所動的表情,倒是奇怪了起來。
他對外的形象一直是被動的,幾天下來其實沒有真正阻攔過什麼,無論是公主還是他都沒有見過他真正執拗的模樣,似乎能讓的他都不會勉強。
但是今日,他有些執著了。
穆常念知道公主此行來是為了監督裴風鶴,金庫鑰匙歸了公主,他確實需要急著拿一些實績來為他加碼,雖然有點違和,但確實合理。
穆常念開口試探,“既然將軍執意要人,那麼我們一起審,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此話一出,倒是竹徵感到奇異,穆常念的形象一直是你想要什麼,他偏要拿什麼折磨你的類型。
但是麵對裴風鶴的強硬,他倒是一下子就可以讓步,到底是因為對方是將軍,還是因為他其實害怕真正憤怒的裴風鶴呢?
裴風鶴聽了這句話,反倒是心裡掂量他起來,穆常念知道將來不免與他共事,無論兩人互相如何看不慣,此事上倒是願意退讓,看來至少人情世故上是過得關的。
他也不作過多糾纏,“穆公子所言極是。”便轉頭吩咐手下人,這便要走。
竹徵看這情況,明白就算有什麼她也沒資格知道,不如先溜。
她正鬼鬼祟祟地想要從門前溜走時,就被裴風鶴叫住了,“曲小姐。”
她不耐煩地回頭,撞上對方眼睛裡的清朗星河,“肖家還在等著你,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
她看著裴風鶴那略帶請求的神情,忽然就有些心軟,要是一個時辰前聽見這話,肯定毫不猶豫地拒絕,可是……可是現在她已經知曉,能引動裴風鶴和穆常念兩人追逐的玉華樓,必然不是一個簡單的酒樓。
而他們最後的目的都是回京,跟著他們一定不會有錯,多少能摸到點什麼。
她還要拒絕這個機會嗎?
就算不考慮肖家,對她自己也是一個很好的決定,畢竟她可以沒有任何擔憂地進京,將香囊交於學長。
但是她還是沒有利落地答應,反而再思索片刻,揚起一個笑容,“我會好好考慮的。”
裴風鶴乍見她的笑容,不知為何又想起了五年前的唐語蓁。
令他最觸動的其實是她每次笑時,都像是那天跪在他身側,安撫他的那個笑。
帶著的是自信,活力,和那種全世界上天入地僅此一人的感覺。
她實在太獨特了,在人群中總能一眼見到,她有些嬌氣,卻又足夠勇敢果決,這兩種氣質共存於一個人,他這一生隻見過兩個。
那天也是在這玉華樓,她說皮影裡的人會成為菟絲子,上一次他聽見這種話,也是在唐語蓁嘴裡,在她講那個肖唯安很愛的《紅樓》時。
她們總是讓他無從判定,心裡懷抱著謎一樣的期望,卻又知道這個猜想之荒謬。
他總是透過她去看彆人,其實對她也……不尊重,曲如楨隻是曲如楨,不能成為任何人的代替品,這對她們倆——都不尊重,她說過的,不尊重。
他終於算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緒,抬眼望著對方清澈見底的眼睛,“勞煩。”
竹徵聽見這話,知道她終於能溜了,結果穆常念也在她身後說話,“曲小姐,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啊。”
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是什麼約定,得出他純純瞎扯的結論。
穆常念這種人神秘又幼稚,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會有令人害怕的氣質。
真矛盾。
她去前麵套了車,在回去路上還在想穆常念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呢?
她同他,真的不認識嗎?
他一直揪著她不放,究竟是懷疑什麼呢?
想著這些,她已緩緩睡著。
再醒來時,她已經到了公主安排的住處。
胡娘子上前迎她,她同胡娘子說笑,但是對方卻一副嚴肅的表情:“曲小姐,公主召見你。”
她頓時疑惑起來,張巡因病而亡,按理來說怪不到她頭上,怎麼還要找她?
“什麼事?”
胡娘子方才緩緩地說:“好像是十幾年前你被拐賣這件事,聽說公主得知你的身份,雖叫你來去自由,但是皇室容不得彆人如此漠視朝廷重臣的子嗣。”
這理由聽起來頗為奇怪,又像是要追究什麼似的,十幾年前的拐賣案,到今日也有研究的必要嗎?
那麼今日,又是誰將要為這件事付出代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