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剛聽見穆常念的話,心裡深感不妙,她或許是哪裡讓他懷疑了,這幾日才處處針對她。
明明金虹幫已經解散了,他怎麼還能帶上一群人來搜樓呢?
她完全沒預料到這個結果,於是此時也隻能應下。
穆常念依舊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讓她身上冒起一絲寒氣,聽說他小時候被養母虐待,這也養成了他如今殺伐果決的性格嗎?
她跟著她走在這條遊廊裡,穆常念背著手,像在欣賞抱頭鼠竄的獵物,他每走一步,那些賓客就更加害怕,想要逃脫出這棟樓。
直到有人向他稟報,說找到人了。
穆常念聽見這話,才揚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側頭看著曲如楨那略帶驚慌和不滿的臉。
“曲小姐,請吧。”他伸出手,側身讓她先走。
像是他預料之中的,對方有點嬌嗔地瞪了他一眼,讓他覺得又可愛又好笑。
怎麼會有這樣的,不害怕他的人。甚至她隻是一條砧板上脆弱任人宰割的魚,也要藏起折斷的筷子妄圖對抗他。
易碎卻又蓬勃的生命力,居然困在一個無用的人手底下十幾年?荒謬又可笑。
他心裡莫名地有些鬆動了,跟上她去到底下人所說的密室。
密室藏在賬房裡,是他們翻賬本時誤觸的。
裡麵是躲藏起來的玉華樓劉掌櫃和……一個竹徵很眼熟的麵孔。
“華夫人?!”竹徵見到被控製起來,和另一個男人一起跪在密室裡的華夫人,頗為震驚。
雖然幫主告訴她的故事不完全,也有自己美化填補的風險,但是華夫人無疑是這個故事裡最反差的存在。
她與華夫人相處時,除了嚴謹縝密,其實沒有看出來她的狠辣,甚至於她在見到瘋癲的妹妹,都隻是跟她一樣害怕地倒在地上。
演技很好,實在是讓她自慚形穢。
但是今天穆常念找到她的場合就很耐人尋味了,華夫人怎麼會出現在玉華樓,又怎麼會出現在密室呢?
華夫人甫一抬頭,看見穆常念的那一刻就心跳如擂鼓,不會吧,不可能!
她隻能安慰自己穆常念自小被妹妹虐待,此番並不是來找她尋仇的。
自從華縣令死時,她就隱約猜出來什麼,何況金虹幫的人早早地將妹妹帶走了。
肯定是早就知道她做過什麼了。
她慌亂地低下頭,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腦門上滲出幾點細汗。
穆常念看著害怕的華夫人,心裡生出些不屑來。
他父親被迫解散金虹幫,這位華夫人還真以為他們會咽下這口氣嗎?
可笑。
他走了兩步,站定在華夫人麵前,用手鉗住她的下顎,勉強她抬起頭。
華夫人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開始躲避,他覺得有些好笑,用剛剛從竹徵手裡拿下的那根斷筷,飛速地刺向華夫人的眼珠。
華夫人下意識地閉上眼,等待最後的審判。
但許久都沒有感受到劇痛,她方才睜開眼,那支筷子正停在離她眼珠一寸的地方,後麵是穆常念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他的眼睛是菩薩般的圓潤,放在整張臉上卻顯得很妖異,平白生出幾分邪氣來,皮笑肉不笑的麵孔帶上幾分詭異,更像攝人奪魄的黑白無常,玉麵修羅。
華夫人睜眼之後兩重打擊,已跪不穩,卻由於穆常念一直死死掐住她的下顎,動彈不得,隻能渾身顫抖著往外掙脫。
竹徵饒有興致地在一旁看著他們的交鋒,心中不禁感歎,她要是有這種氣勢,那嚇唬張巡這種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卻不料華夫人正好在逃避穆常念目光時注意到她,“曲小姐!曲……曲小姐救救我!”
華夫人向她投來祈求的目光,她聽見這話也默了一瞬,但是依舊將手抱起,緩緩說:“華夫人,你站在金虹幫那邊給我下藥綁我,這事我都沒同你算,你現在求我是不是太晚了。”
華夫人卻像得到什麼救命稻草一樣,將目光轉向穆常念,“我……我為你們做了那麼多事!就連她也是我給你們的,你為了一個瘋子殺我!”
穆常念聽見那句“瘋子”,莫名有些不爽,捏她下顎的手更加用勁,欣賞著華夫人痛苦的神情。
“我不在乎她,但是父親在乎,你也不能踐踏她。”他俯近華夫人的耳邊輕聲說,宛如惡魔的低語。
華夫人忽然就像瘋了一樣,忽地掙脫了穆常念命人綁住她手腕的麻繩,穆常念見此場景,放手後退一步。
“踐踏?是她先踐踏我的!”華夫人用力地用手捶打著地麵,聲嘶力竭地喊。
華夫人的聲音變得沙啞,她如同被附身了一般大笑,聲音遊蕩在房間裡,透出一股詭異的氣氛。
“小時候,父母就隻顧著她!因為她天生患病,就不要求她學習那些東西。”
“整個家裡,隻有我!隻有我要一遍一遍紮自己的身體,找穴位,要一點點喝下自己配置的藥,就算是痛得滿地打滾,也不能找人來替我。”
“他們說,我必須找到醫治她的方法,可憑什麼要我悟!憑什麼她就可以下山仗劍,我卻要像個貢台上的祭品一樣困在這山上。”
“後來山上來了兩個年輕人,我不在乎他們是誰,隻要他們能帶我逃離這裡。”
“但是她居然懷孕了!她怎麼能懷孕啊,她明明馬上就要瘋了。”
“噢我還沒說吧,她天生的疾病,就是精神慢慢被吞噬,最後變成一個瘋子。父母為了避免她妄自菲薄,並未告訴她,卻將我囚在山上一生,反複受藥理和針灸侵擾。”
“她要上山時,我故意刺激她,將追殺父母的人……引到山上,這樣她才會崩潰不是嗎?”
“父母死在她麵前,她居然比我還傷心,真可笑,我在這山上二十年,我隻想殺了他們。”
“你說我踐踏她?我隻是將她關在馬廄裡,我又沒殺她,不過是她掰扯我時,打了幾回。可視她給我的,不算踐踏嗎?”
“因為她一個病,踐踏了我的前半生,後半生華居仁也要將她放在我眼前要我替她醫治!就是為了拿捏你爹。憑什麼?”
她漸漸脫力,倒在地上,伸手撈著什麼,“華居仁那年上山,給我吃了海棠酥,真香啊,原來外麵的東西這麼美味,他跟我說一輩子都會有這樣的海棠酥吃,我才打算跟他走的。”
“怎麼就找不到呢?”
她頻繁地在地上尋找著,此刻已經有些瘋癲了。
她伸手抓住剛剛搜查時誤掉落在地的糕點,抓住就往嘴裡塞。
細碎的餅屑落在地上,又被華夫人急迫地撚起來往嘴裡塞。
那副場景像是一直饑渴的人終於能夠大快朵頤,釋放著心裡的不滿與憤恨。
竹徵有點看不下去這個場景,但是她心裡也很清楚,這隻是穆常念最簡單的報複罷了,甚至都算不上狠毒。
華夫人作繭自縛,這是她無法乾預的結果。
穆常念慢慢蹲下來,看著不斷地摸索著地麵已經有些瘋魔的人。
他沒有說話,但是一瞬間就伸手將華夫人摜在牆上,他的手掐在華夫人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透出隱隱的憤怒。
他咬牙切齒說出來的話回蕩在華夫人的耳邊,“有件事很有意思,華縣令明明知道,卻沒有告訴你。”
“其實你小時候,也有痼疾,因為必須在清醒狀況下紮對每一針,所以你父母,山莊的神醫才會逼你自己去試驗,因為隻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而我……養母的病,不過是捏造出來給你的一個期待罷了。她那麼親切地叫你姐姐,你怎麼下得去手?”
“明明你才是該死的人啊。怎麼偏偏你健康地活著呢?”
華夫人的眼神已經變為了驚恐,她胡亂地拍打著,明明穆常念已經放手,她卻還像是沉入水中的溺者,無法呼吸。
“不可能!不可能!”華夫人的腦海中冒起許多過往,包括那個,明明健康到可以去仗劍走天涯的妹妹。
下山那日,看著她笑靨如花的臉,聽見她說:“姐姐快點好起來!下山來同我一起玩!”
她那時隻當是父母為了妹妹的身體,誆騙妹妹。
何其可笑!
父母為什麼總是,總是帶著悲戚望著她,明明她才是健康的那個!
不可能啊,不可能!
竹徵旁觀著這個場麵,也清楚了來龍去脈,無法評判,隻有可悲兩個字可說。
每一步都有人錯,但是最無辜的卻是穆常念那個養母,她的家庭被親愛的姐姐毀了,但是代價卻是由她的瘋癲來承擔。
她目光上移,看著冷淡地望著華夫人的穆常念,他的臉上隻有漠然。
或許還有他,被拐賣而又被迫同瘋子度過少年時期的地獄修羅。
他的年少又經曆過什麼呢?他又對養母是什麼感情呢?她不禁好奇。
如果愛,怎麼會她在馬廄裡被虐待這麼久不聞不問,如果不愛,怎麼會在華夫人一事暴露後還親自來要公道?
穆常念沒再理會獨自發瘋的華夫人,邁著步子走到已經顫顫巍巍的男人身前,他徐緩地蹲下,盯住男人的眼睛。
“到你了,劉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