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看著自己手裡的那件水紅色衣裳,眼前閃過那些鮮血,一下子完全拿不住這件衣服。那抹水紅就這樣從她指尖流淌到地上。
她那一瞬間幾乎失去了力氣,眼前的場景不斷重現,她感覺胃裡有什麼東西從底下翻上來。
她感覺臟器都移了位,再也控製不住身體裡衝越的力量,對著地板開始嘔吐。
她暈了兩天,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全是苦澀的膽汁。
她覺得全身都像燒過一般難受,火辣辣的。她想停止,卻無法止住那些閃回的血紅畫麵和那時圍在她身邊一張張熟悉卻又沉寂的臉。
終於她已吐無可吐,身體的負荷到了極點。
胡娘子明顯被這場景嚇個半死,她被公主找過來陪護曲小姐以來,先是昏了兩天,期間都是勉強喂進去了幾口湯藥,剛醒來又這樣一吐,身體哪裡受得了。
她趕緊拍拍竹徵的背,邊迅速又倒了一杯茶水,遞給她潤潤喉,剛準備問幾句她身體如何,她就說道:“帶我去找裴將軍。”
竹徵此刻已經沒有了最開始的心情,隻剩悲戚,她不明白裴風鶴明明有那麼多選擇,為什麼非得選這個最殘忍的。
金虹幫的人,他軍隊的人,就不是人嗎?
她穿書這麼久以來,這是第一次,看見和經曆那樣的殘殺。
不同於瞬間治敵的一槍爆頭,冷兵器的相交總帶著一股血腥味。他們沒辦法用刀劍完全地抹殺一條生命,就隻能一刀刀地割裂一個人。
每一刀切下去時,那種血肉之間的撕裂與迸發,是每一條雀躍生命流逝的進度條。
不是所有人都會被一刀斃命,也不是砍斷了手腳就會即刻暈倒死亡,於是甚至產生了戰場之上的虐殺,有人提刀追趕,一點點消磨掉已經殘破的身體和希望。
她聽見有人瘋狂的大笑,也聽見了有人痛苦的哀嚎。
在人類最開始的生活裡,或許就是茹毛飲血,崇尚血腥的,但是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看見這些泯滅人性的廝殺而不作為,她也做不到……忘記那一刻自己也曾提刀砍下對方的手臂。
她暈倒的那一刻甚至是微不可查的慶幸,因為她不必再被迫拿上刀護衛自己的安全,不必再被迫去看見那些屠殺,也不必再去擔憂與懼怕。
她望著那雙手,已經無法再信任那雙手,因為它也曾背叛過她可笑的尊嚴和原則。
她將之前的一些白色手帕撕成長條,一圈圈繞在自己的手上,綁成之前上拳擊課學的那樣。
她不願意再去看自己的手,也不願意去回憶那樣的慘案。
但是她想問問裴風鶴,為什麼?
為什麼可以罔顧她的安全,可以放棄那些生命,非要製造這場廝殺?
她跟著胡娘子走出門,在廣闊的土地上,感受到了風。
就這樣微微地吹拂過來,攜帶了些微弱的自然氣息。
讓她沒來由地想起來六年前的秋天。
她跟同學站在操場上,問老師為什麼一定要跑八百米,老師沒有說冠冕堂皇的話。
她說,因為今天風正好,他們還年輕,總要嘗嘗迎風飄揚的滋味。
她那時不懂,和同學一起笑著說老師真文藝,要他們跑步也說得這麼好聽。
最後也沒有跑起來,隻在風中撥弄著亂飛的馬尾辮,說著班上時興的八卦,看著奮力在操場上穿著校服奔躍的同學。
老師在後麵說:“那兩個偷懶的!”
她跟朋友才跟做賊一樣偷偷拉著手逃脫控製區,發出奇怪的笑聲。
那時的風好像吹到了如今。
她忽然就不想去了。
這裡沒有熟悉輕便的校服,沒有標準鮮豔的矽膠跑道,沒有單純可愛的他們。
她看著身旁的胡娘子,猛然意識到,其實她沒有資格要求裴風鶴。
她終究無法成為真正的書中人,卻無法強求彆人同她一樣有著來自那個時代的思想。
她如此地急切或許也隻是為了緩解自己心裡的不堪,也或許隻是為了她心裡的少年開脫而已。
她停下腳步,“不去了。”
胡娘子感覺她從剛剛開始就一直不對勁,忙問:“怎麼了?”
她沒有解釋,隻是站在任由風吹動她的臉龐與衣裙。
她說不求無功,但求無過,可她真的無愧於心嗎?
她在冷風中站了很久,直到衣服變得冰涼,綁帶勒疼了她的雙手。
胡娘子看到她這樣,也不敢說話,隻木木地待在一旁,她們在這塊地方呈現著死一樣的寂靜。
直到有下人在身後通傳,說公主請她去一趟地牢,若不願意也不勉強。
她這才恍然回過神,她來這裡,其實是為了替曲如楨複仇。
一樁樁事出現,她竟忘了還有張巡的賬要算。
她禮貌地向來通報的侍女微點了一下頭,隨後就跟上。
這個地牢的環境,跟之前參軍囚禁她的差不多,很昏暗也很安靜。
引她來的侍女在到達地牢後就離開,她為了說話方便,也將胡娘子遣走。
侍衛也借口換班退避,她覺得奇怪,卻還是接受了公主妥帖周到的安排,隻捏了捏袖中的東西。
於是她獨自走下隻有燭光照亮的地牢,她環顧了一下,並未見到人的身影,反而隻有一個個牢籠。
地下時不時傳出火星迸炸的聲音,她心裡有點害怕,但還是往前摸索著。
走到一半,她像是意識到什麼般停步,她向來對昏暗的環境敏感,這時聽見了窸窣的腳步聲,很輕。
她剛側身準備判斷一下來人的方向,卻見麵前有人忽地撞上來!
那人勁很大,幾乎一下就將她撞倒在地。
她動彈不得,下半身都被人壓住,而那人的手往上摸索著,像是要找她的脖頸。
她上身立馬翻起,也來不及找位置,對著他就是猛猛一刺!
男人發出痛苦的哀嚎,一邊捂著自己的傷口,一邊往前伸手想抓住她。
但她早已在男人痛苦時就將自己的一條腿抽出來,一邊躺下上半身躲避男人亂抓的手,一邊以膝為器,狠狠撞向男人的腰窩。
男人吃痛去捂,期間又扯動了另外的傷口,因為疼痛彎曲起來的身子早就歪到一旁。
她另一條腿也解脫出來,卻沒有逃,而是毫不猶豫地取下腦袋上的簪子,利落地插在男人的脊背上。
男人三處都受傷,隻能側躺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哀嚎。
聲音在地牢中回蕩,詭秘又淒涼。
她做完這一切,早就已經喘不過氣來,曲如楨身體不好,她隻能用乾脆的動作取勝。
她沒有逃脫,而是翻身坐到男人身上,將他插著簪子的脊背懟在地上,威脅道:“你再動,我不介意直接讓這簪子穿透你。”
她沒看見血,卻聞見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她又回想起那天的場景,卻逼迫自己將那股衝動咽下去。
男人一開口她就認出來了,“賤人!你怎麼敢這樣對我!”邊說還不停地掙紮,想要將她甩下去。
她毫不客氣地將他往地上一推,簪子又沒入他身體幾分,他已幾乎再忍不住,整座地牢回蕩著他的哀嚎。
“老實了就閉嘴,聽我說。”
“張巡,你之前如此虐待我,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她一手抵住他的肩,確保隻要他亂動,就可以立馬將他按到地上,讓整個簪子瞬間穿透他。
她拿出另一隻手,輕輕撫上他臉上的刀疤。
張巡感受她手的輕撫,生出一種無邊的恐懼來,他忽然有種,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的感覺。
“沒有我,你怎麼能逃到現在呢?”
“你!”張巡又要起身,但她隻是稍稍用了一分力氣,就震懾住了他——看來他還是害怕自己被穿透啊。
“拿著我的玉佩,用鐐銬困住我,這就是你的愛嗎?”她漸漸將手往下摸,待到拂過他肩膀時停下了,她找到了剛剛亂刺在他身上的第一把簪子。
是那把紫色鳶尾花的簪子,也是她唯一還留在身邊的,張府的東西。
她狠狠地將那把簪子抽出來,伴隨著血肉的刺啦聲,男人的痛叫已經無法抑製。
“真可惜,沒插到脖子上。”她嫌棄般在男人的囚服上擦了擦,然後慢慢抵在男人的喉嚨上。
“你說的愛她,你的仇,自然要她來報。”她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另一隻手從他的肩頸上移開,翻動著自己的衣袍。
她找了半天,終於找到那個係在最隱秘的地方的香囊,它已經老舊了,摸起來已經有些脫線。
她毫不猶豫地拉開香囊的係帶。
有一瞬間,張巡神奇地覺得,麵前的人是失去意識的。
但是馬上,曲如楨就恢複了他最熟悉的樣子——那個看著他膽怯,顫抖,甚至拿不住簪子的模樣。
他那一刻迸發出此生最強大的力量和勇氣,立馬捏住抵在他脖子上的發簪,就要翻身起來反擊。
曲如楨本來在自願讓出身體後,就一直等待著竹徵將她送回現代。
她愛過張巡,所以雖然說要報仇,自己卻沒有這種勇氣。
她麵對他總有麵對馬鞭時的恐懼,她對他的愛,更像是害怕時給自己找的拙劣借口。
隻要愛他就不會那麼痛苦了,隻要愛他,向他求饒,他就不會下手那麼重了,而是說:“我隻是太愛你了。”
現實與書中的影象不斷交疊,她好像失去了辨彆的能力。
她從出生起好像就被打,小時候父母就說:“你怎麼這麼不聽話,我不打你你不長記性。”
於是家裡沒有一個完好的拖把柄。
長大後嫁了人,丈夫總是喝酒,喝醉後將她的頭發當成韁繩,不停地邊說駕邊往木櫃上砸。
可是他說愛她呀,她祈求的不過隻是一份愛而已,為了它她願意待在金色的牢籠裡,成為一隻折翼的夜鶯。
丈夫清醒了會向她道歉,但隻是冷冷地說句“對不起”,然後就去馬場看他的馬。
他的一生好像都隻有馬,連她也是。
某一天莫名其妙地穿越了,她還是一個童養媳,她依舊有一個丈夫,對方依舊打她。
但這一次是用馬鞭,她覺得也沒有那麼糟。
但是他不讓她包紮,也不讓她出門,她做慣了夜鶯,有點煩了。
可是他也給她帶些時興的玩意,也會在參軍要她時拒絕,他說她是糟糠妻。
她覺得有些愛,雖然不多,但總比那個冰冷的牢籠好,好在哪呢?
可能是她也不用每次求父母,要他們同她丈夫說說不要再打她了,卻聽父母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吧。
隻有張巡對不起她,也挺不錯的。
所以在竹徵作為一縷意識在她耳邊說的時候,她其實很久都沒有同意。
回去乾嘛呢,都是一樣的地方。
但是她還是在一頓毒打後妥協了,至少讓她逃一會吧?
不論回家會麵對什麼樣的路,至少此刻,她可以不挨打,不去麵對那種恐懼了。
於是她自願進了竹徵所謂“高科技”可以保存她意識的香囊。
因為竹徵願意給她看,她能看見竹徵所做的一切。
她一直在想,為什麼會這麼勇敢呢?
直接將簪子插入來人的手掌,直接拿簪子抵住對方的喉嚨,不害怕他們暴起傷人嗎?
但是竹徵某天像跟她說話似的,她說:“曾經我也害怕,我也不敢反抗,但是上高中時我姐姐帶我去上了拳擊課。”
“我在拳擊課學會的是,在沒有辦法逃脫的情況下,不如放手一搏。”
“後來我做過一段時間的大小姐,有個人跟我說,簪子不比刀差,但是要拿就得拿穩當。”
“自己先怯懦了,總是會給彆人信心。再下手就卸了幾分力。所以如此,不如不要給自己和對方反應的機會,先下手了再說。”
“至少對方不是練家子的話,會吃痛,那就有機會反轉,是練家子你不先下手也來不及逃。”
“他說,我下一次可以果斷,乾脆地下手。”
“於是我每一次,都是這麼做的。”
“我不比你勇敢,我隻是比你相信自己。”
她想了很久。
相信嗎?
她抬手了。
張巡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一直愣在那,他隻用力伸出手想要扼住她的喉嚨。
但是,那一刻,她忽然動了。
她用著驚人的爆發力將全身都傾注於上半身,掐住張巡的肩狠狠往地上推。
她用所有的力氣壓在他的上半身上,隻聽見簪子叮當敲在地麵的脆響,和貫穿身體時突破重重阻礙的撕裂聲。
張巡還在掙紮,但是她真的做到了,哪怕隻有一刻。
她微微揚起嘴角,自言自語地來了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