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陽泉(1 / 1)

胡娘子在她右前方想伸手去攔,但她踉蹌了幾步,那把短劍已經從她手指邊飛過,幾乎要擦過竹徵的耳邊。

竹徵不會武功,但勝在反應快。

她戴著帷帽,對風的感知尤為強烈,當麵前的紗被吹起時,竹徵就下意識側身往旁邊躲。

因著她的動作,本來應該擦著她耳邊飛過的短劍將將劃破帷帽的紗,風將已經一分為二的輕紗吹起,露出藏於紗下的女子麵龐。

在冷風中站了一陣,她的臉有些微紅了,眾人在她在紛亂的發絲中窺見了一點春色,宛如一朵晚霞中盛開的牡丹。

眾人都不自覺被那張撫媚有餘卻眼神清明的臉吸引了,正欲仔細端詳,她卻手腳很快地抓住自己即將翻飛的帷帽,穩穩戴上。

這陣風停,破損的麵紗也恢複平靜,默默落回原處,仿佛剛剛的場景隻是一場幻夢。

竹徵整理好帷帽,輕輕捏住依然不安分跳動的麵紗一角,平靜的話語裡帶了幾分她平日裡少有的慍怒,“公子認清了吧?妾身是受華縣令之邀前來的,此番被盤問至此,還要鬨到縣令那裡去嗎!”

菩薩眼接過屬下遞來的刀,麵色不虞地拿手帕擦了,這才緩緩讓路,“得罪了。”

說罷也不回頭,那群人見到主子轉身,紛紛跟上。

那方煙霞錦的帕子就如此被丟在灰塵四起的地麵,被他們踩在腳下,金貴不再。

這場鬨劇終於落幕,在去往縣令府的馬車上,胡娘子抱著早已冷掉的包子,跟竹徵語重心長地囑咐。

“夫人呀,你千萬要記得出發之前答應將軍的,少說少做,一切等他到了陽泉再做打算……”

竹徵心不在焉地應著,挑揀著自己出發前拿手帕包著的點心。

這可是京城容芳齋的海棠酥,即便是在京中,有錢也難買到。要不是公主賞賜,在這種窮鄉僻壤,她現在這身份 ,哪有機會享受。之前一直舍不得吃,但今日再不吃恐怕就要壞掉了。

她不管胡娘子在絮叨什麼,隻將一塊品相還不錯的塞進胡娘子嘴裡,止住了她滔滔不絕的話語。

“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要我好好扮演受縣令夫人之邀來赴宴的趙家夫人嗎,我保證,下回一定演得端莊典雅,絕不會再像今日一樣嗆人了。”

胡娘子斜覷了她一眼,嘴裡吃著的海棠酥,也不說話了,隻剩馬車上滿溢著的花香與油香。

這話卻在竹徵心裡埋下了疑惑,她長時間扮演過唐語蓁,按理來說成為曲如楨也不會出什麼紕漏。

可是今日那個菩薩眼已經是除了裴風鶴以外,讓她失控的第二個人了。

她應該認識那個人,否則怎麼會隻見到那個人在帷帽之外朦朧的身影,聽見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就戾氣陡生,出言諷刺呢?

但是,所謂的菩薩眼,認識的到底是唐語蓁,曲如楨——抑或是在這些假麵之下的她呢?

她輕閉上眼,在腦海中搜尋記憶,整理思緒。

胡娘子吃完一整塊海棠酥,說話之中都溢出幾分海棠的香氣,“對了,剛剛我打聽了一下關於金虹幫的事。”

竹徵聽見這話來勁了,一掃疲倦,專心致誌地聽著胡娘子在市井街坊打聽的消息。

“金虹幫原來是做漕運的,也就是普通的漕幫,直到五年前穆文成為幫主,應該是打通了官府與幫派之間的聯係,後來碼頭上卸貨的規矩越來越嚴格,金虹幫也漸漸開始管起了城中一些地痞流氓,地位越來越高,行事也越來越囂張,百姓見到就躲。”

胡娘子接過竹徵為她倒的茶,衝散了喉嚨中剛剛吃完糕點的乾澀,接著道:“而那個‘菩薩眼’就是穆文的養子,穆常念。他幾乎包攬了金虹幫的事宜,手段狠辣,令人聞風喪膽。”

竹徵點點頭,又跟胡娘子說起彆的話題來,隻是心裡覺得有些怪異。

穆常念……真是個與他的形象和行為毫不符合的名字啊。

馬車行進終於停止,外頭車夫說到了縣令府,胡娘子便扶著竹徵要下車。

竹徵先把那方包著海棠酥的帕子拾撿好,小心揣在懷裡。

還剩一塊,要好好留著。

胡娘子捂嘴調笑了幾句,竹徵依然麵色不變:“行了,我就是愛吃,我們下車吧。”

下了馬車兩人完全換了一副麵孔,胡娘子低眉順目,頓時就成了女侍,而竹徵已戴上新的帷帽,變成了受邀的趙家夫人。

縣令府門口隻有兩個門倌,見到她來了也摸不準身份,便找人通報。

竹徵在這時節懊悔自己沒在馬車上好生坐著,但看著這樸素的門庭,確實難以相信這是三天後就要辦滿月酒的府邸。

此時裡頭出來了一個看起來稍有品階,穿著卻依舊樸素的管家,“趙夫人,我家夫人請您進去。”

竹徵微微點頭,由胡娘子攙著進了門。

走正門進去,管家的卻說縣令在正廳議事,不好打攪,引著走東邊的馬廄和家丁院進垂花門。

馬廄的味道濃烈,眾人經過皆忍不住掩鼻,竹徵卻在這濃烈的牲畜氣息中嗅出一絲血腥味。

她剛做曲如楨時睡過幾天柴房,每天伴著自己身上沒有包紮的傷口散發出的血腥味入睡,對這種氣味最是敏感。

不過她暫時按下,沒有發作,隻是偏頭看著管家,問道:“平時馬廄裡沒人清潔嗎,怎地味道如此大。”

管家連忙擺出陪笑的臉,“是近日這管理馬廄的小廝被主人趕出門了,無人打理,自然就是臭氣熏天,汙了貴人的眼,是小人考慮不周,還請各位見諒。”

說罷便重新伸出手,彎腰引著他們走。

竹徵從管家身上辨出幾分微妙來,他舉著的手臂微微顫抖,剛剛說話時聲音也有點虛浮。

她跟隨著管家進了垂花門,到了內院,管家引他們去往正廳。

坐在正廳裡的女子,身上衣裙樸素典雅,連發釵也是一根素淨的木簪子。廳中氤氳著一股淺淺的花香。

竹徵戴著帷帽,行動頗為不便,此刻終於能摘下,也終於看清縣令夫人的臉。

華縣令的夫人溫柔賢淑是出了名的,她的長相也確實是跟這個傳言相符合,眉目清淺,儘是柔情。

華夫人微微指了下身邊,“妹妹快來。”

竹徵將帷帽遞給胡娘子,點了點頭,提著裙子小心地坐到華夫人旁邊。

華夫人拉過她的手,親昵地說:“叫了你許久都不見人,推說身體不適。如今這滿月宴倒是請動你了,出來散散心也好,總悶在屋裡病怎麼能好。”

本來是演戲,但竹徵從華夫人的麵容中品出幾分真實的關心來,也揚起嘴角,“姐姐平日裡與我通書信,我就十分想到這陽泉來看姐姐。可惜我身子不好,夫君疼我,也不願讓我出門,這回我夫君也一道來了,我這才有機會來同姐姐見麵。”

說著還拿帕子捂住嘴,咳了兩聲。

華夫人見狀趕緊撫上她的背,一邊使她身邊的女侍倒了杯茶。

“身子這樣不好,趙大人怎地也不多派點人跟著?”華夫人麵上都是擔心。

“夫君餘事未了,還要過幾天才能到陽泉縣,姐姐,我沒事。”說著還握住華夫人纖細的手,雙目含水地望向她,微微點頭安撫。

華夫人見狀也沒過多問話,趕緊讓管家帶著她去廂房安頓。

竹徵回到廂房才終於卸下防備,整個人癱在榻上,將自己繁瑣的衣裙解開,如釋重負。

華夫人跟她扮演的趙夫人是筆友,幾次相邀都因為身體沒有赴宴,華夫人又因著服喪,倒是幾年光寫信都沒有見過。

光看她倆的信防止露餡都花了大半夜,在信裡華夫人完全就是知心大姐姐,一直勸慰身體不好憂思過重的趙夫人。

胡娘子還在外間裝著,一嗓子喊得整個後院都能聽見,“夫人,老爺說了您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做女工了!”

竹徵坐起來,對進內間的胡娘子豎大拇指,用氣音說,“不愧是軍中女子呀胡娘子!這嗓子喊得我估計府外都能聽見。”

胡娘子嘿嘿笑了兩聲,伴著竹徵坐下來。

“將軍回信了嗎?”竹徵拿過廂房裡下人準備好的零嘴,哢哢哢開始吃起來,順便環視了一下這個廂房。

廂房也是貫徹了簡樸的理念,陳設都簡約至極,隻有最基本的生活所用。

“沒有,這就怪了,按理說兩天前就發了信,早就到了,到現在還沒回信,不是將軍的一貫做法。”

竹徵心裡泛出些疑惑,裴風鶴確實不是這種性格的人,他為人周到,想是有什麼事絆住了。

“彆管他了,倒是這個縣令府很是奇怪。”

竹徵轉頭看見胡娘子疑惑的表情,將她攬過來,“你今天有沒有聞見正廳裡的味道?”

胡娘子想了很久,才緩緩說,“花香?”

“對了!就是花香。”

“可是花香不是很正常嗎?”

“不,你記得來的路上我給你吃的海棠酥吧,容芳齋的海棠酥,之所以味道獨特,備受推崇,就是他們用了特殊的香料,使這海棠酥油香與花香兼備,卻不會膩。”

“而剛剛,我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

胡娘子這才恍然大悟,“也就是說,她吃了海棠酥?可是這也沒什麼問題吧,縣令夫人連糕點都吃不起嗎?”

“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容芳齋隻能在京城買,而且海棠酥最多放五日,多了一定壞。公主賞賜下來的都是走官道送到丹山鎮的,丹山鎮離京城近,走官道隻需三日。”

胡娘子終於發現端倪,“陽泉離京城要更遠一些,走官道都需四日半,能吃上海棠酥,一定是走了官道。”

竹徵接過話頭,“但是最近沒聽說華縣令或者其他官員回京,說明他們肯定偷偷入了京,多半是早就站隊,要不然一個縣令不太可能大開後門。”

“而且,我進來就發現,無論是府上陳設還是華夫人服飾打扮,都特彆樸素,與這種奢侈相悖,說明他們肯定在掩藏什麼。”

胡娘子用敬佩的眼神看著她,“曲娘子,你真是太聰明了,完全看不出來是農婦啊。”

竹徵被這句話哽了一下,訕訕地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但是這些東西,跟我們找張巡無關,當成笑話聽聽便罷。”

疑問不過是她回家路上,最普遍也最危險的情緒,報仇隻是義務,回家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