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竹徵早就跟胡娘子商議好,明天以去看遊曆名醫的名義在陽泉縣裡找找線索。
因此她今日想早些休息,早早叫胡娘子吹了燈睡下了。
夜晚夢魘,她又回到家。
她上高中時其實過的不算開心,學習壓力大,她情緒也不太好,天天焦慮自己的成績,在家裡的時候格外愛跟父母吵架。
媽媽那時候每天早上做好午飯,讓她帶去學校,就為了給她省下去排隊吃飯的時間,怕她在學校挑食吃不好。爸爸每天早上六點就起來,開車送她上學。
也愛時不時同她嘮叨,用殷切地目光說你考成什麼樣都沒關係,但是又在成績下滑時忍不住質問,於是又是一場大戰。
她好像把最糟糕的部分都給了那時為她謀劃的父母,高考結束也沒在家待幾天,就卷入了這個書中世界。
除了程玉安沒人認識她,而他又因為時空局的任務頻繁往返與現實與書中,更多的時間她其實是作為一縷意識飄蕩,因為她是這本書中唯一弄丟了自己身軀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永遠隻能戴上麵具的人。
她每次看見裴風鶴其實都會生出隱隱的不滿與憤恨。因為就連他,也隻認識那副軀殼。
好想回家啊,媽媽會給她做菜,告訴她再不收拾襪子自己一定會全部丟掉,爸爸會在旁邊不停地笑,說你們又要吵起來了。
沒有人再叫她竹徵,這個名字好像在五年間已成為她孑然一身的幻夢。
她好像被一雙手拉入了海底,在海水吞噬下被迫學會如何在此呼吸生存,也永遠封存了陸地的記憶,就此成為一條魚。
淚水不知不覺地從眼角滑到木枕上,木頭真硬啊,硌得她生疼,她想念陽光曬過後溫暖的床被了,至少不會如此冰涼和冷漠。
這晚夢到父母,終究沒睡好,窗外一點動靜就醒了。
竹徵坐起身來,今夜注定是再睡不著了,不如出去走走,將外衣披起,頭發也不願梳,秋夜涼,保暖也好。
她小心地經過外間,沒有吵醒酣睡如泥的胡娘子,一直趕路,胡娘子又得做出女侍的樣子,又得在外打聽,每天都很累,散步而已,就不必把她叫起來了。
她幫胡娘子掖了掖被角,自顧地往外走。
剛剛聽見外頭有些動靜,應該是野貓晚上不安分,因此她帶了點肉脯,想著實在沒事做也可以喂喂貓。
但是當她走出去,並未發現野貓的蹤跡,她於是就拿著肉脯漫無目的地走著。
外麵風刮得正起勁,竹徵掖緊自己的衣角,儘量不讓風灌進去。
晚上不點燈,身邊的房屋都是晦暗朦朧的,看不太清。風也用力地刮著,吹起她沒綰起的長發,視線也連帶著被遮擋,隻能分出神來伸手撥開勉強認路。
四下無人,隻剩她一個人迷路在這石牆內,總覺得有些可怖。
她摸著牆壁,努力辨認出來時的路,但是除了一樣的牆壁和屋簷,再無法看出什麼。
忽然風聲止住了,她飛揚的發絲也終於落下來,讓她有時間能冷靜下來。
但遠處傳來細密的哭聲,在空曠又封閉的遊廊裡回蕩,更加顯得撕心裂肺,竹徵心被提起來,想起來那些諸如筆仙的鬼故事,提著裙子快走幾步。
但那陣哭聲越來越近,好像纏繞著她不肯放手,隨著細風攀咬著她的發絲,她感覺自己的頭發好像被拉住了,往前麵跑去,但那股聲音卻越來越近,直掐住她的脖子。
她想回頭,但角度不夠,隻與牆壁相隔一寸,望著那全部井然堆疊起來的幾人高的牆,好像無論怎麼逃都是這方石壁,她更加悚然,身上不覺地冒出冷汗,手心也冒汗,甚至難以提穩裙子,又將衣裙卷了幾下,死死攥在手心。
她一直往前跑,又不敢將後背全部暴露,隻能邊跑邊還回頭。
她終於見到前麵拐角有個門,像望見救命稻草一樣告訴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跑到拐角時仍看著後麵,生怕那聲音追上自己,卻沒注意門檻,腳下好像有什麼東西纏住,重心不控製地往地下走了,她想撈住自己,但隻是徒勞,眼看她的臉就要跟地麵親密接觸。
忽然有人撈住了她,是用手臂很禮貌地撐住她的身體,手沒有觸及到她,另一隻手環住她的後背,避免她再往地下栽,那人手臂很有力,幾乎是瞬間就將她身體推直,她方才能站好與他麵麵相對。
她在這瞬間,感受到了與這庭院和那方木榻迥異的溫暖,是來自於人的體溫,下意識緊緊抓住不肯撒手。
剛剛做了想家的夢正悵惘著,出門散步就遇上這種恐怖事件,她剛剛稍微安下的心又被強行拉起,魂已經嚇沒了半條。
“沒事嗎?”男人強壓的低沉聲音傳進她耳朵。
她這才將空洞的眼神聚焦,緩慢地將目光移向前方的人。
又是熟悉的眉眼,又是你啊。
又是你拉住我啊,裴風鶴。
她想起五年前她最想家的時候,她成為另一個人,沒有她的記憶,卻要承擔她的責任。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跟一群完全不熟悉的人故作熟稔。
那天上元夜,團圓日,唐語蓁父親同她說,隻有你才是希望。
她忽然就升起一股叛逆來,她不認識他們,他們也隻記得唐語蓁而不是她,為什麼這個希望要她來承擔呢?
她腦海中回溯著這一生,短短十八年,要是死在這裡,誰會記得她呢?
連身體都沒有的人,又怎麼替他們找尋希望。
她不想回那個陌生的家,隻在外麵走著。
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很不巧被肖唯安看到了,馬上就把這小道消息告訴了裴風鶴。
許是怕她出事他們之間的聯姻黃了吧,他來找她了。
他也不上前同她搭話,隻默默跟在身後,她隻能通過湖邊的倒影發現他的蹤跡。
他跟著她走了很久,看到小販賣她愛吃的麻糖也默默買下來,揣在身上跟在後麵。
她沒在乎他的存在,隻在湖邊看著過上元夜的人。
外頭的遊人不少,都是成群結隊,一些放花燈,一些猜燈謎,一些逛街遊市。
他們互相嗔怪,一個伶俐的少女指著最漂亮的彩頭,跟另一位年齡相仿的少年說:“我想要那個!”
另一邊歸家的遊子攙著老母親,同她說最近身子骨不好,就不要省著碳錢了。
所有人都在團聚,她已不願再看,終於忍不住撒氣,回頭質問他,“為什麼跟著我?”
少年明顯有些局促,連手上的麻糖都不知道放在哪,隻能默默藏在身後,“怕你出事。”
他們這時認識不久,裴風鶴還隻是一個聽父母話跟她相處的木楞少年。
她今天心情不太好,也不願意花心思去為難他,語氣硬下來,“不必了,我會跟令尊解釋的,有扶光在遠處跟著,不用擔心我。”
說罷也不管他的回應,就徑直往前走。
她很清楚,自己不願意見到他轉身離開的背影。
但是當她不自覺地想落淚,望著天希望淚水倒回去時,有人在旁邊遞上一個帕子。
她接過擦了幾下,感受著上麵的餘溫,終於受不了崩潰大哭。
她也沒勁再站著,不顧形象一下就坐在地上,掩著麵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哭,也不管今日為了上元夜準備的妝麵,全抹在一起了事,毫無形象。
她真的隻是一個心智未全的高中生,卻要她背井離鄉麵對這麼多,這個世界怎麼這麼要命。
她大哭的時候大概就在想這些。
旁邊的人一直蹲在她身邊,也沒動作,就靜靜地待著。
等她哭完抬頭發現是裴風鶴時,他就已經貼心地將麻糖遞過來,緩解了此刻的尷尬。
“聽說吃甜的心情會好,要不試試。”
麻糖是她高中媽媽最愛給她準備的零食,也是她回憶的關口。
看見那麻糖,想起來媽媽說,吃麻糖甜到心裡,做題就不會那麼苦了。她又止不住淚水,倔強地想偏過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窘態。
裴風鶴卻沒再愣著,他趁著她沒哭出聲,將一塊麻糖塞在她嘴裡。
甜味瞬間在她口腔中擴散,慢慢蔓延到每一寸肌膚,少年手指的溫熱還在她唇上殘留,牽引著麻糖的甜直擊心臟,灼傷了她。
太甜了,心臟有點不適。
裴風鶴沒有嫌棄她,用衣袖替她將已經被抹得一塌糊塗的臉擦乾淨,然後才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他的手很暖,在這冰冷的上元夜裡,很像一個燙手的湯婆子,雖然會燙傷自己,但還是叫人舍不得放開熬過這冬夜的希望。
她緊緊拉住他的手,良久都沒有放開,一向不太喜歡她的少年卻沒有掙開,而是任由她牽著。
她沒有去疑惑為什麼他今天這麼認真,隻是貪戀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情,暫時不想回到冰冷的冬夜。
他用清澈的眼睛望著她,“很傷心的話,繼續哭也沒關係,我會幫你擦乾淨的。”
她嘗著麻糖的味道,第一次在他鄉感受到溫暖,或許在這一刻,她不是應該保持禮儀的大家閨秀唐語蓁,而隻是一個想家的靈魂。
裴風鶴看出了她的窘迫,卻沒有點破,隻是用這種話維護著她可憐的自尊,也在維護她悲慘和隱秘的秘密。
後來她問過他為什麼偏偏在那時對她那麼有耐心,明明他是特彆怕麻煩的人,而且當時他們也才認識沒多久。
“可能隻是因為,那個上元夜,隻有你在傷心吧。”
她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或許因為他們都是在這世上,隻能將思念隱而不發的遊魂。
上元夜裡燈火通明,隻有他們沒有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