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風鶴看著她,繼續說:“這件事是我來丹山鎮的主要目的,彆人來我不放心。”
竹徵有些慌亂地低下頭,“那……什麼時候出發?”
“你先往陽泉縣走,到了之後等我一起,不要輕舉妄動。我安排好這邊快馬加鞭趕上。”
竹徵點點頭,這確實是暫時最好的方案。
剛準備送客,裴風鶴遞給她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鳥哨,通體青藍,神態傳神,很是可愛。
“有事找我的話吹響這個,我的信鴿會聞聲而來。”說完也不等竹徵說什麼,就馬上轉身離開。
竹徵望著他的背影,有些捉摸不透他。
胡娘子在他們談話時就一直退避在屏風後,看到裴將軍離開才鑽出來,她捂著嘴調笑道:“將軍害羞了。”
竹徵聽她說這話,反而不相信,“怎麼可能?他現在看起來明明是個老古板。”
胡娘子敏銳地抓住她的小尾巴,“現在?你以前認識裴將軍?”
竹徵心裡暗罵自己又說錯話,趕緊解釋,“裴將軍畢竟有名望在前,世人皆道裴將軍驍勇善戰,為人中正果敢。害羞這種事出現他身上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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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如楨扮成貴婦,胡娘子扮為女侍往陽泉縣去了之後,裴風鶴才開始著手處理丹山鎮的事。
有寧長安和他的大軍,公主的安危多半不用擔憂。
主要是大軍必須先駐紮城外,等他回來一起進京。
為了讓慶州參軍信服他已離開,放鬆警惕,大軍不能留下,他必須找個人替代他。
雲何做事穩重,周榮行事機靈,派雲何帶兵回京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忽然,周榮來稟,公主想見他。
他跟隨內侍的指引,進入了公主的營帳。
昌樂公主正端坐在茶幾旁,營帳內充斥著一絲細密的茶香,香氣如蘭。
“將軍請,這是我從宮中帶過來的蒙頂茶。”公主輕輕擺了擺手,內侍就從善如流地退下。
裴風鶴點頭,在她對麵坐下。
昌樂公主隨便拿出來待客的都是禦貢之物,蒙頂茶他也就前些年在裴府喝過一兩次。茶杯也是鈞窯一年上貢一批的釉色,在這營帳裡映照出異樣的光彩,奪目又燦爛。
茶湯仍在杯中悠悠流轉,熱氣氤氳。
公主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裴將軍,要去抓人吧?”
裴風鶴僵了一瞬,隨即恢複正常,將茶杯放下,“聖上另有事交待,我會吩咐副將,將公主安全送回京城。”
公主輕笑一聲,“將軍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我跟將軍一起去抓人。”
裴風鶴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刹那之間公主手上的茶杯就已經飛出,他下意識往旁邊避讓,隻聽得見清脆的響聲。
他轉頭看背後的屏風,紫檀木雕花的屏風沒有倒,而是被茶杯砸出了一個凹陷,還有一些碎片嵌在上頭。栩栩如生的鳳凰此刻卻被毀了翅膀,乍一看激昂的情態此刻卻含了些悲戚。
他震驚之下回頭,公主臉色如常,隻是擺了擺頭,似是不滿意自己的傑作,淡淡地道:“抱歉,手滑了。”
公主自幾台之上拿了一個新茶杯,重新給自己沏了一杯。
裴風鶴將茶杯擱下,麵上不顯,但是內心已翻騰倒海。
昌樂公主宋靜檀,居然會武功!
宋靜檀作為一個兼得民心和聖心的公主,到此刻已經完美得有些恐怖了。
“皇兄的密信很快到,我相信裴將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儘快出發。”說罷公主招了招手,退避在外的內侍就進來將殘片收拾乾淨了。
“茶杯已不成套,就送給裴將軍了。”公主的話利落乾脆,一如她果斷轉身不容置喙的背影。
裴風鶴回到自己的營帳內,看著手裡捏住的精致茶杯出神。
公主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要是他不答應,就會像那個茶杯一樣,珍貴但是也隨手可棄。
皇上為了試探他也下了血本,居然這麼輕易將昌樂公主這張牌亮出來,就為了讓昌樂在一旁監視他。
看來這一場是生死戰了,這件事沒辦好,回京之後皇上就可以直接利用寧長安誣陷他私自招安。
難怪他一直覺得奇怪,他沒有來得及寫密信做抉擇,公主就忽然秘密離京出現在丹山鎮,帶來的不是聖旨而是口諭,每一步都沒有給他留下能證明招安是聖諭的證據,每一步又恰到好處得過分,讓他能順利地進行下一步。
而唯一的人證寧長安一支女匪現在得了永寧宮邊衛的位置,也不可能站在他這邊。
他回了京之後,隻有百口莫辯四個字。
這一手帝王心術玩的太好,而他並未察覺,皇上存心算計,但凡提前在丹山鎮布置一下,這一局他就隻能往下跳。
哪怕他做成了這件事,隻要皇上在回京之後佯裝不識輕輕揭過招安一事,日後他要背叛,隨時可以將這件事翻出來再治他的罪。
他閉上眼睛,邊疆五年,他已經對這種權術心計陌生了。
終究棋差一招,怪不得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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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徵扮演曲如楨到現在,可以說是第一次“享受”。
為了完美地扮演好一個貴婦,她在裴風鶴那裡薅了不少銀子,再加上昌樂公主賞賜下來的東西,現在完完全全就被打扮成了一個嬌氣的貴夫人。
今日起風了,馬車的簾幕被吹起,那支紫鳶流蘇簪依舊被寵幸地插在頭上最顯眼的地方,墜下來的翡翠流蘇也被風吹得微微拂動。
她今日穿的是京城裡最受貴婦喜愛追捧的碧霞雲錦裙,她身形窈窕,桃夭色輕輕滲入白色雲錦,乍一看她真的將晚霞穿在身上。
她朝外看,外麵小商販的叫賣聲穿透了馬車,新出鍋的包子香味也絲絲縷縷浸入馬車。
裴風鶴大軍裡都是些粗茶淡飯,竹徵已經很久沒有嘗過這種油漬漬,熱騰騰的普通食物了。
煙火氣鑽入她的鼻腔裡,她猶豫了好一會,還是輕輕掀開車簾,輕俯身對隨著馬車走的胡娘子說了句話,胡娘子捂嘴笑了好一會,才走到一旁的小攤上。
忽然有人開始跑動起來,像是在躲避什麼。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金虹幫菩薩眼來了!”
熙攘熱鬨的人群頓時慌了起來,小販們都來不及收錢,胡亂將東西一包就腳下生風溜了,一些吃食都滾落在地也來不及撿拾。
許多人都在慌亂中撞到了一起,不過竟然沒有人計較,隻須臾街上就已隻有寥寥幾人,人聲鼎沸的街市忽而鴉雀無聲。
胡娘子剛剛就被這些流竄的小販和行人撞到,臉上還留存著方才的錯愕,環視一圈回頭看著同樣驚訝的曲如楨。
剛剛小販掉落的包子此時正好滾到胡娘子腳邊,沾染了塵土的包子已經沒有剛剛吸引人的魅力,反而孤零零地落在那裡。
胡娘子內心湧出一股不妙的預感,快走幾步。
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聽起來至少有十幾人。
竹徵和胡娘子同時回頭,一群身著靛藍色短交領上衣的青年正走來,他們腳步倒是輕快,麵上也是不羈的得意。
領頭的衣著華貴,一身墨綠玉錦袍襯得他多了幾分文雅,但走在這群人麵前又不失匪氣。眸透著琉璃般閃爍的光,星星點點映在這白日裡,照出幾分虹光。
他眼微閉時酷似民間供奉的菩薩的雙眼,溢出一分神聖來,看來就是那些民眾嘴裡的“菩薩眼”。
他麵容深邃,像是被雕刻出來般立體,五官分明,雖然俊朗,但莫名生出一股淩厲之氣。
為首的人並未說話,後麵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反倒衝上前來,操著一口不熟練的官話:“你是誰?為何不避?”
胡娘子正欲走上前,就聽見女子的清脆聲音:“閣下又是誰?”
聞聲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街上孤零零的馬車,皆向胡娘子身後看去。
戴著帷帽的女子緩緩走下來,她裙上的晚霞在動作之間靈動起來,在這空蕩無人的街市上遊動著,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男人還想上前,卻被那個菩薩眼攔住,他倒也不著急,盯著竹徵看了好一會。
竹徵透過帷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不知怎地忽覺不適,皺起眉將欲發作。
在她說話之前,菩薩眼就已經開口,“夫人是初到陽泉吧?”
竹徵不喜歡這種毫無準備的冒犯和毫不避諱的目光,但是如今到了彆人的地盤,她還是忍下來,微屈身行禮,“妾身初來陽泉,不知這城中規矩,多有得罪,公子慈眉善目,想是不會同我計較。”
菩薩眼眯起他的眼睛,手下人早已按耐不住,他依舊沒動。
“你!”手下人沒得令也沒衝出來,但是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讓旁邊的胡娘子都偷笑了一下。
但此刻竹徵卻有些懊惱,她逞一時口舌之快,有點口不擇言了,但是話既已出口,也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她站直身子,平視著那菩薩眼。
在帷帽的遮擋下,她隻能看見男人隱隱的輪廓,但剛剛在馬車上看見的眼睛依舊清晰,被她拚貼在了麵前這個身影上。
菩薩眼沒動,隻冷笑了一下,“慈眉善目?”
竹徵聽出來他話裡的冷厲,知道此刻已經形勢不好,不欲多做糾纏,直直地望著前方,用平靜的語言述說,“請公子讓路。”
菩薩眼一直立在那沒動,反倒是今日這風將竹徵吹得有些站不住,佯作柔弱地咳了兩聲。
菩薩眼微一抬手,身邊的人馬上抽出刀劍來,排在他身後,看樣子是不輕易放過,“讓路可以,我金虹幫在此地界負責糾察,夫人將帷帽取下,我等絕不為難,即刻讓路。”
竹徵聽了這話沒有開口,反而思索起來,糾察一職落在一個地頭蛇幫派上,雖然並不是沒有先例,但總歸奇怪。百姓聞之逃竄也不奇怪了。幫派做事看情麵不看法理,麵子大過天。此刻已經得罪,作為一個受寵的嬌夫人,她必須繼續裝下去。
胡娘子此刻快走幾步,擋在竹徵麵前,眼裡也迸出幾分厲色,“放肆!我家夫人的容貌,也是爾等可以窺視的?”
麵對這種指控,菩薩眼那一邊的手下也按耐不住了,“我金虹幫在陽泉城也是……”
話音未落,菩薩眼的目光已經掃過去,手下那人戰栗了一下,不敢繼續說。
菩薩眼沒說彆的話,隻摩挲著自己的佩劍,盯著地麵。
竹徵此刻便覺不妙,左側有劍風襲來,在耳邊叫囂著,危險刹那降臨,時間仿佛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