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徵在旁邊也覺得尷尬起來,“我自小在張府,也沒什麼機會拿筆,這圖畫得確實是有點不堪入目。”
心裡腹誹,我的字,你還無福消受呢。
說什麼也是個十二年拿簽字筆的人,拿樹枝在地上比劃還好點,毛筆她可是一點不會。
裴風鶴看著那圖,粗線條和亂滴的墨汁就夠私塾老師心梗的了,整張圖也就勉強畫出了張府和疑似張巡修的秘道之間的聯係,連小孩的藏寶圖都比不得。
裴風鶴腦袋都大了,一張圖畫成這樣,可以見得她方向感也不怎麼樣,多半讓她描述也說不出來什麼,隻能帶她一起上山了。
裴風鶴搖搖頭,一邊往外麵走,一邊拋給她一句話:“今天之內準備好你需要的東西,缺什麼跟胡娘子說。”
竹徵看他這樣子是打算將自己帶上山,心想正好,她最差的就是地理,要她描述個東南西北出來那還真是難為她了。到時候沒捉到人,這筆賬又算不成了。
不過夜長夢多,她出門追上裴風鶴,“什麼時候出發?”
外頭的胡娘子聽見這話急忙道:“娘子!你傷還沒好呢,這幾天不能再活動了,本就有病根,加重了就不好了。”
裴風鶴聽見這兩句微微偏了偏頭,但隻是冷冷丟下一句:“今晚。”就離開了。
竹徵望著他的背影,心裡有些莫名的酸澀。
但總歸得到了回答,心稍稍放下,看見胡娘子擔心的神情,反而寬慰起她來,“沒事,我可以。”
這條路,是兩位青春豔麗的曲小姐用血肉踏出來的,她就算親踏刀山火海,也一定要替她們討回來。
竹徵想,倒是裴風鶴果然還是那樣子。
他的溫柔,隻在沒有觸及他的利益的時候存在罷了,其實挺虛偽的。
竹徵回頭跟胡娘子耳語了幾句,胡娘子麵帶疑惑但依舊點點頭走了。
晚上,夜已深了。
外頭的風呼嘯而過,吹得人心驚。
竹徵等的都快睡著了,胡娘子更是直接在桌子上打起盹。
忽然,敲門聲響起,“咚,咚,咚”有力的三下。
胡娘子直接驚醒,將口水擦擦,“將軍來了。”邊起身去開門。
打開門卻不是裴風鶴。
來人並未說話,掌風先到。
胡娘子到底是隨軍的娘子,拳腳功夫也不差。幾招下來,胡娘子雖然打退不了此人,倒也沒讓他占到便宜。
竹徵反應迅速,馬上把桌上能見的東西全往來人臉上呼,胡娘子一彎腰,竹徵舉起起燭台砸在那人身上。
燭火吞滅了那人的衣服,胡娘子勉強脫身,拍滅自己身上的火星子,拉著竹徵從窗子逃走。
昨天逃亡,今天也逃亡。
曲如楨這幅身子實在是不怎麼爽利,剛翻完窗就一陣頭暈目眩。
後麵的人已經要追上她們,胡娘子應該是真著急了,大力地拉著她的衣袖,低聲喊:“夫人!”
看這情況估計她已經跑不掉了,竹徵輕輕推了一下胡娘子,“找將軍報信。”
胡娘子還在猶豫,後麵的人已經追上來。
她咬咬牙,馬上往深山裡跑去。
竹徵想,反正死不了,大不了再做幾年阿飄,讓程玉安先把曲如楨送回現代。
已死之身換一個鮮活的胡娘子,算算還是她賺。
那些人已經將她圍住,剛剛那人身上的火看來是隨意拿院中的水澆滅的,他衣不蔽體,身上又全是剛剛澆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好不狼狽。
他齜牙咧嘴,啐了一口,“臭娘們,讓我好找,我一定也讓你嘗嘗火燒的滋味。”
竹徵麵上表情不變,望著領頭那人,抬手就是一個巴掌抽過去。
響亮的巴掌聲震碎了長夜的寂靜。
“傷了我,你能負責嗎。”竹徵語氣漠然,眼神倨傲。
參軍讓他們把張巡夫人曲如楨帶回去,隻說不能驚動裴將軍,而且要活人。
他們拿捏不好度,曲如楨畢竟是張巡唯一的夫人,如果真怠慢了,參軍恐怕也會怪罪。
那人左思右想,還是不敢冒這個險。拿她沒有辦法,隻好暗罵幾句,將曲如楨帶走了。
竹徵被架著,卻依舊揚著頭,她身上香粉味濃重,乍一看,真的讓人以為她是一位被嬌寵的夫人。
————
裴風鶴本來打算今晚帶曲如楨上山找張巡,準備好了一切,卻臨時收到戰報。
山匪去攻打丹山鎮了!
裴風鶴明知這是調虎離山計,卻不得不派兵去阻攔山匪。
回京述職帶不了多少人,更彆說他隻帶了一支小隊提前探丹山鎮情形,昨夜對付一支府兵還行,今日對上山匪還是沒多大勝算。
他望著外麵已經深了的夜色,把副將周榮叫了過來。
“你帶兵,去剿滅山匪。主要彆讓百姓受傷,該退讓時退一步。”裴風鶴將腰間令牌遞給他,“叫人拿著我的腰牌去找雲何,帶一支小隊增援。”
他的另一個副將雲何,帶著大軍駐紮在五十裡外。
周榮看起來有點害怕,“將軍!”
裴風鶴想想也是,五年前撿到周榮帶在他身邊開始,他就沒派他單獨作戰過。
想到這,裴風鶴拍了拍他的肩,“這調虎離山之計,就是算準我無法棄丹山百姓於不顧,想趁機毀屍滅跡,不想讓我抓到把柄。”
他說話之間已換上了輕便的衣服,“五年了,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麵,贏了再回來見我。”
周榮轉頭,裴風鶴已經從窗邊翻出,隻留給他一個利落的背影。
裴風鶴往小院去的路上,就已經撞見了慌亂的胡娘子。
“將軍,夫人,被抓走了!”
裴風鶴看胡娘子的散落的頭發,就知道情況緊急,“在哪被帶走了?”
胡娘子差點氣順不過來,“就在小院後麵!”
裴風鶴腳下生風,一路飛快地穿過樹林,被樹枝擦破了衣服也沒在意,很快到了小院。
剛準備進去,側頭見到昨天在這小院沒見過的一條黃狗栓在院前。
他蹙起眉,轉頭問好不容易跟上的胡娘子,“怎麼回事?”
“這是今日曲夫人叫我去山下農戶借的,說是要嗅覺靈敏,不愛亂叫的狗。”
裴風鶴馬上反應過來,上前將狗繩解開,將那一端纏在自己手上。
他帶著狗走到今天曲如楨被帶走的地方,那裡果然脂粉味很重。
得到確認之後,他不自覺揚起了嘴角,“倒是很聰明。”
胡娘子站在旁邊,隻有不解,還有時間嘮嗑呢?
————
竹徵此刻正待在地牢裡。
在現代看多了小說和電視劇,其實並沒有想到地牢是如此的灰暗與狹窄。
與其說是地牢,不如說是囚籠。
剛剛來時她就發現,這個地方更像是關一頭野獸,四麵都是空蕩蕩的,像是供人觀賞囚犯的窘迫。
當這些犯人的尊嚴碎成一地殘渣,不就隻剩下野獸的本能了嗎?似乎看著囚犯像野獸一樣撕咬著牢籠,困境中急迫求生才是他們的樂趣吧。
真邪惡啊。
外麵的鐵門傳來生鏽的吱呀聲,隨後穩健的腳步聲傳來。
有人來了,估計還是大人物。
果然,來人錦衣華服,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習武的參軍。
竹徵早見過參軍,當時參軍見曲如楨漂亮,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張巡。
當時她作為一縷意識,還在曲如楨耳邊勸說,“看吧,你在他們眼裡,也隻是可以交換的物件。”
張巡拒絕了,那時曲如楨仍舊相信張巡愛護她,根本勸不動。
想到這,參軍已經在她麵前坐下,他看起來倒是儒雅,衣衫整齊繁雜,臉上的笑容也依舊是“如沐春風”。
“夫人,彆來無恙啊。”
竹徵乾脆將臉偏過去不看他。
見竹徵沒有跟他搭話的意思,參軍也並未惱怒,反而繼續說,“夫人逃跑之後,倒是過的滋潤哪……”說著手就越過鐵牢,想撫上竹徵的臉。
竹徵雙手被綁著,但不妨礙她像小獸一樣露出獠牙,參軍的手指剛接觸到她,就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甚至來不及痛呼。
“賤/人!”參軍那偽善的麵目終於被揭下,怒不可遏,另一隻手上握住的鞭子狠狠掄在地上,脆響聲充溢了整個牢獄。
竹徵的雲淡風輕在那一刻被打破了,忍不住戰栗起來。
黑暗,幽森,沒有燭火,雙眼已經模糊了,她看不見什麼東西,隻能通過聽自己血滴在地上,來感受著時間一點點流逝。
已經感受不到痛了,馬鞭卻仍舊一下一下地打在身上,伴隨著怒罵,將她抽筋剝皮,生吞活剝。
今天也要暈過去才能停止這一切嗎……
她好像回到了那個時刻,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令她無法呼吸,好想逃!
參軍應該是掌握了她的軟肋,知道她從小就被張巡用馬鞭教訓。
縱使竹徵沒有親曆,但是那些刻在骨子裡的肌肉記憶讓她已無力再反諷,隻能緊緊閉上眼睛,強行與恐懼對抗。
參軍似是意識到自己失態,又恢複了笑容,緩緩坐下。“夫人很怕吧?”
“你乖乖告訴我,張巡給你的東西在哪,我就放你走,怎麼樣,這筆買賣劃算吧?”
竹徵強壓著心跳,用著顫抖的聲線,“參軍找東西找到我身上來了,看來張巡也沒把那些事都告訴你啊。”
“什麼?什麼事?”參軍眯起眼睛,不太相信這個長時間被丈夫非打即罵的女子知道什麼連他都不知道的事。
竹徵好不容易緩過來,又換上那一副高傲的表情,“參軍不妨跟我做個交易。”
參軍隻招了招手,立在他一側的隨從就退下了。
竹徵慢慢坐起來,“參軍要的東西,我有。但是參軍要答應我一件事。”
參軍鷹隼般的目光射過來,仿佛要刺穿竹徵的所有偽裝,他沉寂了一會,隨後就開始大笑。
他尖利又宏大的笑聲回蕩在空蕩的牢籠中,悠悠地回轉,透著詭秘。
他笑完才低頭繼續盯著竹徵,雀躍的眼神幾乎要灼傷她,“什麼條件?”
竹徵用畢生最堅定地眼神回饋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安全到達京城,我到了,東西會給你。”
參軍擺出一副戲謔的表情,“你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嗎?”
說完又是一鞭子抽在鐵杆上。整個牢獄震顫,發出轟鳴聲。
竹徵已抬不起頭,聽著這聲音又摔倒在地。隻能趴在地上對抗自己對於馬鞭的恐懼,嘴裡仍念道,“參軍要的東西,難道不值這個價嗎?”
參軍已經命下人把牢門打開,竹徵委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
參軍悠悠踏進她棲身的牢房,“我沒那麼大的耐性,等你到京城,我還能找到你嗎?敬酒不吃吃罰酒,夫人,我這下隻能得罪了。”
“啪!”真正的鞭子落下時,竹徵眼前的那些幻象反而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片血紅。她已目不視物,隻有一滴滴血淚落下。
她好像聽見身旁有人在大笑,羞恥與不堪包裹著她,除了顫抖她似乎無法作為。
好像這種場景已經出現過多次,熟悉的恐懼馬上爬滿了竹徵的全身。
她想轉身,側身他就打不到了對吧?
但是她沒有力氣,耳朵已經被鞭聲和鳴叫充滿,遠處的嘯叫在侵蝕著她的靈魂,要求饒嗎?求饒了他會停下嗎?
預想中的第二鞭沒有落下,而是打在了什麼肉身上。
竹徵勉力睜開眼,隻能看見微弱的身影。 似有人到她麵前站定,用並不大的聲音說,“參軍,這樣不好吧。”
她莫名想起了往事。
在她扮演唐語蓁的那年。
唐語蓁身體不太好,所以沒習過武。但是她初來這個世界,還是感覺要會點防身術。
爹娘管的嚴,不允她出門,她怕性格大變遭疑,也不敢偷跑出門。
那天肖家大公子肖唯安正好到唐府上拜會她爹。她跟肖唯安屬於話不投機半句多,互相不對付。
但是肖唯安又是裴風鶴的好友,免不得見麵,但是他倆仍然一見麵就掐。
她想學一些防身之術,要讓裴風鶴知道肯定又要拿她的身體來搪塞她,肖唯安倒是一個好選擇。
所以她在前院碰見肖唯安的時候,就很熱情地問:“肖公子,這是要去乾嘛呀?”
肖唯安明顯震驚於她的態度,“你吃錯藥了吧?”
竹徵沒在乎他的態度,反而上前去拉扯他,“哎呀,肖公子,我這不是仰慕你嗎。”
肖唯安立馬抽手,估計是看她這樣子也沒什麼好事,馬上回頭。
竹徵看他要走著急了,“誒!”
“唉,沒什麼事,就是那個……你能不能教我一點點防身術啊。”她說著還比了一個“一點點”。
肖唯安馬上把她手打掉,“你瘋了?要讓裴風鶴知道,我就玩完了。”
竹徵就知道他會這麼說,故作瀟灑地忍痛道,“那……你要是教,我把上回那個紅樓的故事後麵那段講給你。”
肖唯安這麼個風流公子,當然抵擋不住這個誘惑,“真的嗎?”上次他聽一半還抓耳撓腮,其他姑娘問他後文,他都隻能推說下回講。
竹徵努力睜大她的眼睛,看起來單純無害,“真的,我保證。”
肖唯安想著在唐府裡,應該也碰不上裴風鶴,也點了點頭。
竹徵為了這次練習,特意把她身邊的人都遣走了,隻說要和肖公子談論詩書。念著在府裡,下人也並不過多關心,自行散了。
後院裡有一大片空地,海棠樹在風中搖曳,此時正是花落的季節。
他們就選在在這片院子裡上課。因著她隻備了一把木劍,肖唯安就用了自己的佩劍。
肖唯安起先演示的時候能看出來,他劍風淩厲,下手迅速。
輪到她,舞起劍就是軟軟綿綿的,她感覺自己連劍都掄不起來。
肖唯安無語,隻說她這樣,沒什麼學的必要,準備轉身就走。
也太沒耐心了!竹徵著急了,還在舞劍,卻隻想著追上他。快走幾步,就被自己絆倒了,手中的木劍脫手,向肖唯安飛去。
她心想,完了,這具身體實在是久臥病榻,基本的協調都難做到。
肖唯安感知到有危險,下意識就將長劍脫手向後抵擋,下一秒才想起來唐語蓁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姐,又急忙去撈。
隻是他削鐵如泥的佩劍怎麼會像竹徵剛剛脫手的笨重木劍一樣。
那把劍打歪了木劍,正正向竹徵飛來。
竹徵適才摔倒,根本沒時間反應,隻能緊閉眼睛。
風起,吹落了一地的海棠花。
她睜眼抬頭,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隻聽得見血滴在海棠花上的聲音。
海棠花落,淚與血俱下。
二十三歲的影像與十七歲重合,那年在海棠花下替她拈住劍尖的少年,今日也一樣擋在她身前,替她握住了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