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車站的路上風平浪靜,照舊什麼都沒有發生。
時間尚早,封逸便約杜清棠一起去奶茶店寫作業。臨近高考,各種試卷、題冊如驟雨般襲來,壓得人根本喘不過氣。
新來的語文老師不如原來的老師,很多知識點自己都一知半解,更不要提教給學生了。封逸這種閱讀量還算大的,勉強也能明白,可大部分的學生隻懂一些書本上的高頻考點,哪怕聽到錯誤的新東西,也照單全收。
加上高考的壓力,導致本就沉悶的語文課,變得愈加死氣沉沉,連帶著本就話少的封逸也比以往沉默了一點兒。
兩人路過一家文具店時,杜清棠說他要進去買一盒水性筆。封逸沒進去,就站在外麵等。
天氣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揚起的灰塵一不留神就會鑽進眼睛裡,讓人直冒淚花。
封逸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杜清棠一眼,見人還好好的,眉頭一舒,莫名其妙地鬆了一口氣。
“哈……哈……”有人順著斑馬線跑來。那人腳步沉重,頭發濕漉漉的,一綹一綹搭在額前,急促的呼吸聲聽起來像運轉中的風箱。
封逸看著她從對麵跑到自己跟前,隨後絆到一塊凸起的石磚,她驚呼一聲,無力地栽倒在他的腳邊。
這會兒封逸才認出她,是白果。她一向都是冷靜又柔和,少有如此狼狽的樣子。
白果通過餘光看見麵前有一雙腳,看鞋碼是男性的腳。她當即仰起頭,眼角濕潤,表情悲悲戚戚的,看著好不可憐。
等看到封逸的臉時,她僵了一瞬,視線不自然地移開,卻仍是道:“封逸?真的是你,太好了!求你,求你救救我!”
封逸退開了半步,躲開了她想抓住自己的手,“不要動不動就求人,五體投地更是沒必要。”
“我、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是個什麼姿勢,白果的一張臉漲成了胭脂色,趕緊用手掌撐著地麵,從地上爬起來。
她大概真的累極了,光是用手臂支起身子就用了五秒鐘。
封逸隻是看著,沒有扶她。
幾分鐘前,裴慶陽說要和這人去吃小蛋糕,幾分鐘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人居然還是獨自一人。
看在她是裴慶陽女朋友的份上,他勉為其難地問了一句:“出了什麼事,裴慶陽呢?”
白果好不容易挪到旁邊的長椅上,還沒喘勻氣,聽見封逸的問話,呼吸明顯又急促了起來。她忽視了後麵那個問題,怯怯地回答:“在那邊的巷子裡,有好多混混,他們在打人,季言也在。然後、然後,你們班的班長,被她們抓住了。”
“你、你快去救她啊,不然的話……”她捂著臉,嗚咽出聲,不忍再說。
封逸冷嘁一聲,沒有看她,嘴角帶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你也不比她強壯,怎麼她被抓住了而你沒有?”
白果邊搖頭邊哭泣,卻沒有解釋什麼:“你快點去啊!餘霜不是你的班長嗎?你怎麼能見死不救?”
“我發現你真的很有意思,”封逸冷冷地看著她,用不緊不慢的腔調說:“你親眼看著餘霜被抓住,既沒有報警,也沒有喊人,難道你周圍連個有手機的活人都沒有嗎?”
眼看著對方越哭越厲害,他沒有絲毫的停頓,繼續道:“你隻是在一旁看著,什麼都沒有為她做,卻要求一個壓根不知情的人去救她,不覺得很荒謬麼?況且,我有什麼非救她不可的理由?”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看電視裡的警察都要很久才能趕到,所以才沒打……”白果緊緊咬著下唇,用力抱住自己,即便如此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封逸並沒有反駁她,也沒有說“你應該向她道歉而不是向我”之類的話,隻是平靜地越過她,徑自走進文具店。
白果仍坐在長椅上抽抽搭搭地哭,一直哭,一直哭。
和白果的對話至少用掉了兩分鐘,加上之前等待的時間,足夠封逸繞著那個文具店跑十圈了。
而杜清棠,他隻是去買水性筆,卻遲遲沒有出來,讓封逸的心裡多少有些不安。
拉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門內呈現的景象總算讓他鬆了口氣——杜清棠就坐在貨架後麵,伏在腿上做一本課外輔導書。
“在看書?”封逸輕輕地開口。
杜清棠聞聲抬頭,望著他靦腆一笑:“嗯。你們聊完了?”
“什麼?”
“剛剛,你在和白果說話。”杜清棠舔了舔略乾的唇,垂眸收起輔導書。
封逸微微揚起眉毛,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怕打擾到你們,就沒有出去,準備在這裡一邊寫作業一邊等你。”他沒等到封逸的回答,猶豫了幾秒後揚起臉,歪著頭看向對方:“我是不是寫太久,讓你反過來等我了?”
“沒有。”封逸溫和地注視著他,回以一個輕笑:“不過下次你可以直接喊我,這樣我就會立刻停止交談。”
杜清棠聞言一頓,意識到什麼,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露出纖細白皙的後頸。接著又迅速抬起,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對方的神色,以此來判斷真假。
那雙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濕濕的眼睫毛卻在輕輕顫動,好像有另一種語言正飄溢而出,浮在昏暗的光線中。
黏黏糊糊的,讓人移不開眼。
“咳……”
封逸極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可他的嗓音根本不聽使喚,不管什麼話說出口,都變成了深沉低回的呢喃,就像酸甜的草莓醬從奶味的雪糕尖往下滴落,帶著數不儘的柔情蜜意。
心虛地吞咽了一下,他唰地轉過腦袋,躲開了對方探究的視線。
“要走了嗎?”杜清棠這樣說著,趕緊去拿放在地麵上的書包,“等我一下,很快的。”
封逸沉默地看著他收拾,眸中閃過很多零碎的東西,聲音突然悶悶的:“你覺得我是一個好人嗎?”
“嗯!”杜清棠不明所以,但毫不猶疑地用力點頭。
“那……”封逸暗自歎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有一件事,隻有好人才會去做,可是我不想做,怎麼辦?”
杜清棠半蹲在書櫃前,回頭看他,一雙圓圓的眼睛溫和地彎起,不假思索地說道:“那我來幫你做。”
對方的語氣太過堅定,以至於封逸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謝謝了。”他笑著說:“我等會兒還有點事,你先去奶茶店好嗎?到那兒後幫我點一杯招牌奶綠,在它冷掉之前,我會出現在的。”
“好。”杜清棠乖巧應了。
*
“誒,她也惹到你了?嘶……你覺不覺得你的仇人似乎有點多——好啦好啦,我隨便吐槽一下,反應彆那麼大。”沈秋掛了電話,收起手機,臉上又恢複了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
他低頭看向縮成一團的餘霜,問道:“會唱歌嗎?”
餘霜猶豫地點頭。眼前這個男人已經打了四分鐘的電話——她悄悄抬頭時,看見了對方屏幕上的通話時長。
四分鐘,距她被拖進巷子裡已經過了四分鐘,這期間,有無數的人經過這裡,卻沒有一個人走進來,將這些人痛扁一頓,然後把自己帶出去。
那些人,全是懦夫,全是膽小鬼,都是一群貪生怕死的混蛋!
她知道,此刻她能依靠的隻有自己。隻有聽那個男人的話,她才能安然無恙地走出這個陰暗潮濕的巷子。
“很好,等會兒我放個視頻讓你看,你跟著裡麵的音樂唱就行,唱完了就可以帶走這個人,簡單吧?”
孫海已經昏了過去,他仰倒在散發著難聞氣味的地麵上,滿臉是血。
“剛子。”
沈秋招了招手,示意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過來。
剛子立馬扔下鋼管,喊了一聲秋哥,右手扼住餘霜的後頸,示意她抬頭,觀看視頻。
視頻正在播放音樂前奏,畫麵中出現了一個身穿露臍吊帶和白色熱褲的女人。她輕輕甩頭,解下紅色發繩,隨手丟開,再抬手將垂到額前的發絲往後梳。
餘霜害怕地攥緊了手心,嘴唇顫抖,卻看得很認真。
這時,沈秋毫無預兆地俯身湊近她,細細打量著她的容貌,口中嘖嘖出聲:“寡淡的長相,索然無味。”
就像是水果中的蘋果,不難吃,也不算好吃。總結來說就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引不起彆人的任何興趣。
餘霜被這話嚇了一跳,無神的眼睛裡透露出惶恐的情緒,下意識地低頭回避視線,卻被剛子卡住脖子拽了起來。
沈秋眯起眼睛,聽著逐漸明朗的音樂,笑了兩聲,直起身子站遠了一些,搖晃著手機道:“給你五分鐘,連唱帶跳。”
餘霜隱隱覺得不對勁,下一秒卻聽見那個女人唱出了聲。
“淩晨兩點的秋日,街上空無一人,我穿著潔白長裙,一個人走在洛斯大道……”
——是英文歌,旋律簡單輕快,難度並不高。她緩慢地吞咽了一下,心裡卻沒有任何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對麵走來十幾個人,朝我咧嘴微笑,他們說哈嘍寶貝,看你長得漂亮不如認識一下……”
“……他們將我拖進小巷,對我拳打腳踢,最後強迫我張開雙腿,還要我閉上雙眼……”
“……他們……我的那天,天空淅淅瀝瀝下著雨,巷子裡彌漫著潮濕的氣味,沒有人路過,也沒有人發現我……”
“……他們說像我這樣的貨色,一百美元至少可以睡兩次……哈……”
隨著劇烈的呼吸聲,畫麵裡的女人擺出一個雙腿大張的姿勢,臉上浮現出迷蒙的神色。
很快,音樂聲低了下去,屏幕由明轉暗,進度條自動跳轉,又開始播放最開頭的那一幕。
餘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裡,眼尾慢慢濕潤,上齒一點一點地啃咬著下唇翹起來的死皮,但還是帶著一點希冀,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我沒辦法唱、唱這種歌,不唱可以麼……”
話音未落,眾人卻哈哈大笑。
沈秋也笑了,他舉起手機,再次招了招手,說出的話卻毫不留情。
“把她的衣服脫了。”
兩個獰笑的男人很快就朝著餘霜大步走來。餘霜嚇了一跳,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衣服,抗拒地喊道:“不要!我、我唱!我唱還不行麼!”
她小聲嗚咽著,聲音發顫。
規規矩矩綁好的高馬尾在掙紮中散開,幾縷發絲緊緊黏著滲出汗水的脖頸。
在十幾個人看好戲的目光中,餘霜跟著視頻裡的音樂結結巴巴地唱道:“淩、淩晨兩點的秋日,街上空無一人……”
“……他們將我拖進小巷,對我拳打腳踢嗚嗚嗚嗚嗚……強迫、強迫……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