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從不以貌取人,對方看著溫和,下手指不定多狠。他咽了口唾沫,後背緊貼著牆壁,不動聲色地望著男人:“大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老師,誰叫您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呢?我啊,隻是拿錢辦事——唔,這話好中二。”
男人徑自笑個不停,低沉的嗓音貫穿了孫海的耳膜。
他的冷汗都要滴下來了。
是誰,到底是誰。是之前被他搶走高級教師職稱的老吳,還是天天給他寫教案的小劉?或者是哪個班的學生,季言?封逸?還是何其幸?張宜軒?
太多了。一時之間,他根本無法確定到底會是誰要整他。
強忍著兩股戰戰的恐懼,他深呼吸了兩次,在男人仍在大笑的時候,揮拳砸向對方的鼻梁。
如果他出其不意……
那高挺的鼻梁即將被他打中,孫海的心臟猛地顫動了兩下,隻要他製服了這個毛頭小子,後麵的小嘍囉們根本就無所畏懼。
僅差兩厘米時,他的手腕被擒住了,力道大得仿佛腕骨都要被捏碎。
再看男人,他的眼裡已經沒了笑意,隻有濃鬱得化不開的冰霜。
咕咚吞咽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巷子裡顯得極為響亮。
下一秒,孫海隻覺得一股鑽心的疼痛從手臂延伸到後背,貼身的衣物漸漸被汗水浸透,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說你很討厭,果然如此。”男人冷冷地望著他,與陌生人肌膚相觸的感覺令他厭惡。
他鬆了手,那些手下便一擁而上,將孫海牢牢製住,動彈不得。
*
“真晦氣!老子又不是看大門的。”一頭黃毛的青年站在小巷入口,往地上啐了一濃痰。
他叫季言,原本是和何其幸一起跟在張宜軒後麵的背景板小弟,後來莫名其妙被姓何的打了一頓,他就不敢再跟了,轉而跟了此時正在巷子裡的社會大哥。
跟張宜軒的小打小鬨不一樣,那人可是真正的混混,每逢打架必然要見血。
他抱著手臂,大大咧咧地靠著路燈,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笑。路過的人遠遠見到他都會繞路走,更彆說越過他進入小巷。
聽著裡麵傳出的單方麵被毆打的聲音,季言心癢極了,他也是孫海班上的,不過不是(3)班,而是(13)班。
因為他的數學成績很差,所以經常被孫海當眾批評,偶爾還會被罰打掃廁所。他早就不耐煩那個老師了。
可他隻是個守門的,除了通風報信彆無用處。
不遠處,兩個亭亭玉立的女生,正一前一後地朝著自己這兒來。
一個是(3)班的班長,餘霜;一個是(4)班的班花,白果。
“賤東西。”季言看著白果那張乾淨白皙的臉,舔了舔下唇,低罵一聲。
他向來喜歡清純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逗就會害羞的那種。但那個死女人給臉不要臉,竟然拒絕了自己的告白……
什麼賤玩意兒。他早想收拾她了。
看著她對身側的餘霜言笑晏晏,時不時地撥弄一下劉海,他又啐了一聲:“臭婊.子!”
這動靜吸引了那兩人的注意力,走在前方的餘霜抬眼瞥過他,很快又垂下頭。她不認識他,也並不會有什麼恐懼。
季言對木訥單板的女人本來就沒興趣,也沒看她,徑直向白果走去。
白果卻是認識他的,她也知道這人是混混。巷子裡的打鬥聲愈演愈烈,她清楚裡麵有人在挨打。那麼,下一個被打的,會是自己嗎?
望著越走越近、越走越快的季言,帶著猙獰笑容的季言,她緊了緊手心,停了腳步。
不行,她要跑,趕緊跑,她不能繼續待在這兒,不然她會被報複的!
突然,正在腦海裡演算一道三角函數大題的餘霜,被猛地一推,巨大的衝力讓她不受控製地往前栽去,傾倒的瞬間,她艱難地扭頭後看,隻看見了白果慌亂跑遠的背影。
一個人影即將壓下來,季言厭煩地伸手一撥,餘霜便被迫撲到旁邊的路燈上。
沒想到就因為這短暫的停頓,居然讓白果跑出了十幾米。
季言連忙追了上去,剛跑了幾步,突然意識到什麼,又走了回去。已經跑進人群的白果不好追,又呆又蠢的班長,難道不是更好收拾嗎?
畢竟是孫海的頭號走狗,他同樣厭惡。
他攥住餘霜的手腕,將人拽起,扯著她往巷子裡走。
餘霜仍暈頭轉向,跟著對方走了幾步才意識到不對勁,一手趕緊抱住路燈,一手不停地掙紮,“你、你做什麼?放開我,我沒有錢,也不好看……”
“算你有自知之明。”季言大力一拉,餘霜攀住路燈柱子的手就鬆了下來。
“秋哥,我抓住一個人。”
他走進巷子時的動靜,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
“什麼東西。”沈秋揉了揉發酸的手腕,語氣平板。
餘霜看見這一大群氣勢洶洶的社會人呢,眼淚當即就掉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走這邊,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沈秋沒看她,目光朝著季言,意思是叫他回答。
孫海聽見這熟悉的女聲,努力睜開腫成一條線的眼睛,他的嘴角還掛著一條血絲,四肢癱軟無力,看起來好不可憐。
他大力喘息著,聲如蚊吟:“餘霜……是餘霜嗎?”
餘霜聽見自己的名字,怯怯地抬起頭,嘴裡發出一聲驚呼:“孫、孫老師?!”
“餘霜……救我……救我……”孫海竭力喊道。
他在向一個柔弱的女高中生求救,即使這個女高中生自身難保。
“啊——熟人?”沈秋抓了抓微亂的發絲,懶懶地掀起眼皮。脫離亢奮狀態的他,光看那張臉,像極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懶散宅男。
季言嘻嘻一笑:“秋哥,這是(3)班的班長,孫海最喜歡的學生之一。這女人對他言聽計從,特彆忠心。”
“哦——正好我累了,那就中場休息,來點娛樂節目吧。”沈秋轉了轉脖子,右手壓著左手骨節,發出哢吧哢吧的聲響。
*
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雪。雨夾雪。
何其幸不喜歡雪,因為他被雪凍傷過。整個人被埋進去,臉、手,全都凍得沒有知覺,但是後來就開始發燙,燙得灼人。
可是張宜軒喜歡,他也就跟著有點喜歡。潔白的,冰涼的,就像張宜軒一樣。
隆冬天,他穿著隻有薄薄一層棉的冬季校服,站在街邊咬冰棍。
“不冷嗎?”兩米之外,裹著厚圍巾的張宜軒望著他,微微蹙眉。
他找了何其幸很久,從教室到食堂,從圖書館到人工湖,學校周邊的店鋪也一一看過了,最後,他在這家有些破敗的小賣鋪前找到了對方。
自何其幸闖進廣播站,莫名其妙撕了他的稿子後,這是兩人第一次心平氣和地麵對麵交談。
“不冷。”何其幸看了他一眼,將隻吃了一半的冰棍丟進垃圾桶裡。
“冬天吃冰的對胃不好。”
何其幸“噗嗤”一聲笑了,嘲諷的意味撲麵而來:“你不讓我管你的事,你又有什麼資格來管我?做人不能太雙標。”
在張宜軒的心目中,他或許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罷了。
何其幸看見對方有片刻的茫然失神,神情黯然了下去。而自己的心臟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哢”的一下,似乎裂了一角。
有點疼。
“你手機關機了,我找你找了很久。”張宜軒額前的發絲有一點濕,呼吸也不太順暢,一看就跑了很久。
何其幸有一瞬間的心軟:“抱歉,沒電了。找我有事嗎?”
“我……”張宜軒罕見地猶豫了一下,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又輕歎了一口氣,才繼續道:“我要出國留學了。”
“出國?!”何其幸心裡驟然一緊,他定定地望著眼前人,近乎失語似的喃喃:“為什麼?”
“對我而言,這是最好的出路,你也知道,我的成績不穩定,高考不一定理想。我的父母並不看好我,但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張宜軒從來沒一次性講過那麼多話,他這次,是在很認真很認真地向對方解釋。
可是,後麵的話何其幸已經聽不到了,他的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他要走了。
他要永遠消失在我的世界裡了。
“……何其幸?你在聽嗎?”
直到張宜軒連喊了自己好幾聲,他才醒轉回來。
“不行!我不準!”他一把握住對方的肩膀,力道很大,像是想捏碎他的骨頭。仔細一看,雙眼竟泛著不正常的紅,目眥儘裂。
“轉學手續已經辦好了。”張宜軒忍著痛平靜地說。
“你——”
你什麼呢?何其幸還能說什麼呢?自始至終,張宜軒什麼都不知道。對方從小在錦衣玉食中長大,不缺錢,不缺愛,不缺朋友,他走到哪裡,目光就會聚焦到哪裡,他永遠不缺追隨者。
而自己,也不過是其中平平無奇的百分之一。
手機的來電鈴聲很突兀地響起。是何其幸的手機響了。
張宜軒瞥了一眼對方的口袋,蹙眉:“不是說沒電了?”
何其幸沒有說話。他輕輕地鬆開手,退開了兩步,所有的情緒似潮退般無聲消下。
最後深深地看了張宜軒一眼,他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騙你的,我隻是不想接你的電話而已。不過,謝謝你來通知我,不然我發現你突然消失了,可能會急得直接報警。你知道的,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張宜軒卻是道:“當然會告訴你,我以為你會是唯一支持我的人,不是嗎?”
何其幸倏然一笑,但這個笑容卻沒有沒有溫度:“或許?那就祝你前程似錦,一往無前吧——順便跟你說一聲,我何其幸也不是什麼很賤的人,既然你已經決定好要走,那就這樣,好聚好散吧。”
聞言,張宜軒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看著對方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背影高大瀟灑,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走到一個拐角處,何其幸終於接了那通鍥而不舍的來電:“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人輕笑了一聲:“心情不好?誰又惹我們的五中校霸生氣了?“
“閉嘴,有屁快放。”
“嘖嘖,你的耐心難道不可以分一點給彆人?好了好了,不貧了——我碰到了一個小東西,你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