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呀？”遺妃拽著塵淵的袖子。

“三王爺自是沒個正經樣慣了的，還能心有所屬了？”

三人這會兒都喝得有些上頭，宮女們魚貫而出給她們送醒酒湯，和擦拭嘴角的手帕。

“莫管事，你怎麼了？”

塵安見莫蓮在門口佇立著。

莫蓮聽到呼喚著自己名字，這才回過神來。“我今兒忙碌了一天，腿有點疼。”

“你先回答我問題。”

遺妃揪住不放，塵安沒了法子，“反正不是洛小姐。”

塵淵看著遺妃不逼問出塵安不罷休，便出來打圓場。“這都不重要，他不願意說便罷了。”

遺妃今兒心情爽快，於是便罷休了。

莫蓮握緊的拳頭鬆懈了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搖了搖頭打算大步離開。

“等等”，遺妃站起身，“來人，傳個轎輦送莫管事回去。”

莫蓮趕緊謝恩。

回去的路上，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架起她往辛者庫走。莫蓮第一次坐在高位，俯瞰著軒轅城。

以往莫蓮為了提高乾活效率，都是低著頭快速向前走，經常因行程匆忙抱怨軒轅城大太。

可是今天的她卻覺得軒轅城挺美的，青瓦紅牆，錯落有致，倒是矯輦下的奴才們，隻顧著露出個後腦勺，行色匆匆。

“莫管事，到了。”

侍衛提醒她下來，莫蓮瞬間從這美景的環繞中清醒過來，又回到了自己該走的路。

辛者庫這會兒在放飯，今晚的夥食不錯——新鮮的胡蘿卜炒雞蛋。

小嬋看到莫蓮回來，高興地跑過來迎接，“姐姐，你回來了。”

“今兒的飯菜你嘗嘗。”

莫蓮實在沒有胃口，“我沒什麼胃口，今兒的菜怎麼變好了。”

“哦，聽說是你料理遺妃的事兒滿意，三王爺吩咐禦膳房給大家做的。”

塵安手裡沒有任何實權，負責的也是宮裡各種零星的小事。

莫蓮聽後淡淡地“哦”了聲。

回房的路上，每個人都在認真地吃著晚餐。對，就是很認真，咀嚼著新鮮事物裡的味道，像是在用力回報自己的味蕾。

整個水庫旁，一片咀嚼，吞咽聲。

看到莫蓮走過來，有幾個女子來不及吞下嘴裡的飯菜，哽咽著說道，“謝謝掌事，我們入宮一年多了，今兒算是吃上了新鮮的吃食物。”

“我都已經快忘記胡蘿卜的味道了，五年前，我父母把我賣來宮裡的時候，換了點銀錢炒給我吃過。”

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討好地上前來，“管事，那天說要做衣服的事兒忙活得咋樣了，希望你成功。”

莫蓮心頭一頓，其實她們是不在意她做或者沒做。被溫飽左右的人，是會對所有的事感到麻木的，她們無暇考慮除生存之外的任何事。

這小姑娘，無非是因為莫蓮的原因吃到了滿意的飯菜，來得一句客套。

但是就是這一句客套，還是精準無誤地打中了莫蓮的痛點。

莫蓮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叫什麼名字，我給忘了。”

小姑娘用袖子擦著嘴角的油漬，“我叫幺妹。”

“什麼？”

“賣我來的人販子沒給我取名子，內務府的人看我年紀最小，隨便給我取的。”

“你是被拐的嗎？”

那小女孩的眼神透亮，“對呀，不過，我已經被轉手很多次了。”

莫蓮拉著她的手問，“沒事，等到二十五歲就可以出宮了，也就九年。”

九年，說多不多，但也難熬。

水庫旁，就隻有莫蓮還在和這女孩聊天。其他人吃完了飯後，計算著時間又開始了手裡的活兒。

他們的工作很重複雜亂無章，堆積成山的衣服檢查分類，收集金線和珍珠，再把剩下的布料裁剪成一小塊焚燒。宮裡為了求吉利，焚燒時還要把所有衣服剪成碎條。

就這樣，一年四季，不分晝夜，周而複始。

莫蓮曾經也有過疑惑，為什麼檢查回收不由這些妃嬪們自己做，得到的回答是，下等的事就該由下等人來做。

“幺妹，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那小女孩眼裡帶著希望，“我想多存點錢，出宮以後看看我的父母，回家種田，有得生活。”

“你不恨你父母呀。”

莫蓮溫柔地問，“恨他們做什麼。命不好，出生貧窮，還是女兒身，我家的好的都要供著我弟弟。本來為了節約成本，出生的時候我就要被溺死了，我父親心軟了。我們女子大多數體麵的活法便是相夫教子，但是我家裡沒有能力養我那麼大，我六歲的時候就被賣了。”

莫蓮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的妹妹，她撫摸著幺妹的頭發。

人思考角度是有他人所不能理解的多麵性。原來在不同時代，背景，教條的壓製下，身為子女竟然可以感恩不儘贍養義務的父母。

“我弟弟也不爭氣，不學無術。我很想學個手藝，靠自己賺錢，但是我的母親告訴我那不是女孩子該有的生活方式。不過，想著現在攢錢，九年後出宮可以自己種田，我做事也得勁兒些。”

“乾活去吧，你會有那一天的。”

幺妹開開心心地奔向那堆衣服了，過了一會兒她的身影被埋沒其中，莫蓮也尋不到了。

今夜莫蓮的思緒很亂，腦子裡不由自主地爬上很多東西，洛綺院子裡互相爭食的鯉魚，華苑殿醉酒的塵安，月色下幺妹帶著希望的眼神，還有矯輦上看著滿城紅牆的自己。

她翻來覆去一整夜都沒睡好。

淩晨時分，下起了小雨，雨滴打著木屋外的葉子，莫蓮在滴答聲裡驚醒了。

她看著木製天花板想起來自己的中古店。

櫃兒姐來打卡之後，但是增加了不少人流，其中少部分是真正熱愛古著的客人，大多數是隨波而來的路人，還有一少部分是無所事事的閒人。

她的第一單生意賣給的是一個不記得長相的客人，當時莫蓮剛從泰國淘回了一件新中式改良的男士旗袍，剛剛洗好上架。

那天店裡有挺多人的，但是大多數都是來打卡的學生。對於學生來說，最多的就是精力和時間了。

她們在店裡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拍照，一個位置要出一二十張照片。因為沒有開張，莫蓮自然是焦慮且心急的，但因為是麵對眾多客戶群體的行業，心裡再怎麼，麵子上都不能表現出來。

雖然有些煩躁，但完全在她的忍受範圍之內。畢竟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什麼事兒沒經曆過。

孤兒院裡年紀大的孩子，為了爭奪富翁的領養權，就會想方設法的欺負小孩子。

莫蓮本來是被一對加拿大夫妻領養的，奈何領養的前一天，有個年紀大的小孩把六歲的莫蓮關在廁所裡，在門外扮鬼嚇了她一整夜。

國外的家長是最在意孩子的健康的，沒有人願意領養一個需要治病的孩子。

當他們第二天見到神情呆滯的莫蓮時，誤以為她有精神疾病，便索性選了那個施害者。

莫蓮的童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被鬼故事籠罩。後麵成長到青春期，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她用了很多年去恨那個施害者，但是茫茫人海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跡，也天真的紮過小人，埋過詛咒信，最後鬼神皆無用，受痛苦折磨的是自己。

人的成長和放下，有的時候是在同一個節點。從那以後，莫蓮開始怕人了，也在心裡去除了任何人。

這些客人，相比她小時候遇到的人，都得排邊站。所以煩躁的勁兒過了，也不會往心裡去。

那天為了排解自己，就去了門口抽煙。然後來了個男的，戴個口罩。

他看到莫蓮在門口抽煙，於是上前問了一句，“老板，可不可以跟你換一根。”

莫蓮抽的是南京細釵，那個煙茶味很重，但是靜心提神。那男的抽的則是藍莓爆珠，味道非常透涼。

莫蓮都沒看那男的，便同意了。

那男的手指修長，像是白玉一樣，右手大拇指有一道三厘米的疤痕，很細像是刀劃過的痕跡。他接過煙，也沒抽，就直接去了莫蓮店裡，直接拿了那件新中式旗袍。

“這件是日本產的，但是仿造的一個很久遠時期，可以說是清朝以前的一個朝代的繡樣，我專科都沒畢業，學習不好，我聽賣給我的人說的。”

這是她作為生意人信手拈來的假話。

那件衣服純黑打底，衣服上繡的是古代街道集錦。衣服的前側是男子們圍在繡房門口，看著女子們織布裁衣，好不熱鬨。衣服的後側是春水河畔，一男一女共結連理。

“那你為什麼買。”

那男的輕聲問了一句。

“我看到它就有感覺，一種很強的連接感，可能是…曆史和藝術的魅力吧。”

這是她作為自己發自肺腑的實話。

她拿起那件衣服翻了翻，領口的折疊處，還繡了一朵蓮花，還有一行小字，或許是年代過於長久，看起來模糊不清。”

“我買了。”

“啊，你都沒試呢！”

莫蓮吐了一口煙，“你還是試試吧，要是不合適呢？”

“沒事，我第一眼也對它有感覺，多少錢。”

莫蓮腦子裡在打轉兒，她在糾結是賺多點，還是第一個客人便宜點。

“進價給你，賺個辛苦費，八百八十八吧，我也跟你也算有緣。”

她選擇了後者，賺了二十塊錢。

那男的直接給了現金，便揚長而去。走了四五步又回頭，“祝老板生意興隆。”

然後撫摸著買的衣服，又補充了一句。

“請你堅持下去，會遇到和我一樣有緣的客人。”

莫蓮就這樣開了自己第一單，這句話也刻在了她的腦子裡。

那男的走得急，莫蓮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也沒留下他的任何聯係方式，她隻記得白玉般的右手和那道疤痕。

作為生意人的角度，莫蓮是後悔的，這種爽快的大客戶，實屬難得。但遺憾的是，從那天過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那男的。

或許人都會對第一次經曆的事印象深刻。後來泡沫經濟卷土重來，同行一個個都關門大吉。莫蓮的店鋪也岌岌可危，但她腦子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句話，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

“二十一世紀裡還會有莫蓮嗎？那個店還在嗎？如果有她還在經營著那個店嗎？那個店垮了嗎？還是說，店和莫蓮都不存在了。”莫蓮聽著窗外的雨滴聲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