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本子取來了。”
繪光恭敬地放到任容楹的麵前,彼時的少女還殘有一絲哭過的痕跡,她定了定神,轉過眸來,桌案上的藍皮封本靜靜地置於前。
她伸手拈過,上麵密密麻麻寫著經曆,這些都是穿越三年間的記錄,有她初來這個世界的懵懂,也有讓她午夜驚醒的夢魘。
任容楹一一都謄在了這小本上,整個任府也隻有她的貼身丫鬟繪光知曉。
上麵的字體用的是建國統一以後的簡體字,在古代無疑是自帶加密,偶爾再插上幾句英文,任容楹寫起來也沒後顧之憂,不怕人看見。
此刻的她收斂了哭過的傷感,開始凝眉看著記下的內容。
三年裡有一件事她一直守口如瓶,那便是她的夢境,有著預知未來的能力。
最初她隻能夢到些零碎的前世片段,有那個時代的鋼筋水泥,燈紅酒綠,每每醒來都會惆悵萬千。
但不知從何時起,她的夢裡多了馬蹄聲聲,將士奮戰的場景,國破山河,血流成河,死屍遍野。
一鮮紅披風的甲胄男人騎在馬上,看不清臉,隱在殘陽裡。
每當這時,她總會驚呼著醒來,流下一身的汗,心砰砰跳個不停。
這樣的夢偶爾半月會來上一次,有時她甚至還會夢到自己披著紅蓋頭,坐在花轎中。有時則是一些日常的瑣碎,家長裡短的小事。
她本想不以為然的隻當是夢境,但偶有一次外出診治,調配草藥時,病榻上的人卻有幾分熟悉,再一念,那不正是夢裡出現過的場景?
從那時起,任容楹就開始正視起了古怪的夢。便有了記錄的習慣,不僅如此,生活中發生的大事她都會落筆於此。
大寰,這個隻在曆史上存活了三十年的王朝,離覆滅還有七年。
她洞悉世間最後的結局,所以想趁此留下些足跡,看看是否有蛛絲馬跡的預兆。
這次任父在官場上受了小人奚落,被人針鋒相對,連帶著她的婚事也被一並提了上來。
雖然任父現在不言,但保不準哪日想不開就會逼著她出嫁。
任容楹取來毛筆,繪光研了墨遞上,房間裡唯有落在宣紙上沙沙的筆記聲,靜的好似一瓢水。
繪光站的筆直,不時用餘光偷瞄著小姐。
小姐的睫翼垂下,垂下的發鬢懸在肩頭,目光之認真,令人為之動容。
她欠了欠身,拋去主奴這份情誼,繪光也由衷覺得小姐是個才貌雙全的人。
任容楹將那藍皮封本寫完,上麵隻有淺淺的幾行字:
今天老登讓我跟他去參加一個宴會,在宴席上因為政治上的事他被人diss,所以更想用什麼古代的聯姻之術。
真的怕了,不想嫁人,那將軍雖然帥,但實在是被封建思想醃入了味。
她心情好時,會稱呼任父為父親,心情不好時則是老登。
在這小本上,她可以不用拘泥於古代的禮儀格式,可以完全暢所欲言,毫無顧慮的宣泄情緒。
落筆,她又翻看了幾頁前麵的內容,一麵思索,一麵想起自己為何不願嫁人的緣由。
希望丈夫守男德,矢誌不渝是一原因,最重要的是她見過太多困囿在婚姻中的女子,因生育被磨損的不成樣子。
她親自去為那些女性開過護理的藥方,因為不重視,好多古代的女子產後染上了惡疾。
生育,是為女人創建的天然枷鎖。
三從四德,賢妻良母,終身為家庭獻出一切,更是把她們按在了無法改變的位置上。
她不願過這樣的日子,她有懸壺濟世的理想,有對這個世界挖掘的憧憬。
所以嫁娶對她還太遠太遠。
任容楹將那藍皮封本闔上,情緒經過梳理變得平複。
倏地,扇門被嘭地一聲大開,傍午的日光透到室內,竟顯得有些刺眼。
任父忽然背光站在門口,旁邊是幾個姨娘們,幾個小廝也停在後邊候著,任母則在不遠處匆匆趕來。
一切發生得快,任容楹正納悶之時,任父就率先一步踏過門檻,麵色凝重中帶著關切,問詢道:
“我聽家奴們說,聽到你室內傳來陣陣啼哭,喊著什麼嫁娶之事,此為何故?”
她側眸看向父親身旁的姨娘,姨娘一臉看好戲的模樣,似候著她的笑話。
任容楹躊躇一番,就知道自己被人聽了牆角。姨娘們早就看她不順眼,可算逮了時機,要聽父親訓斥。
可何來這樣多的人?
任家上下的家仆小廝都齊聚!
索性任母聽風聲早趕到的及時,將人打發的走,留室內僅剩了父女二人。
“跟我這邊就彆賣什麼關子了,我知道,你是否是在意今日與程綏的談話?”
任父坐在椅上,為自己斟了盞茶,他目光落在案上的藍皮封本,陡然問道。
程綏是程眙的父親,任容楹聞言,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
任父無可奈何笑了一聲,手不自覺搭在了藍皮封本上,他從未見過這本冊子,旁邊放著筆墨,似是剛剛書寫。
正要翻開時,任容楹卻按了回去,將本子奪過置於了身後。
“我還沒看,怎的這般反應?”
任父些許不悅,詰問道。
任容楹怎敢將本子展在他的麵前,上麵寫了蛐蛐人的話,哪怕他看不懂,也會讓她一陣心虛。
“父親,您來這肯定不隻是為了說這個吧,小女愚鈍,不知您此行的來意是為何。”
她忙扯開話題,目光炯炯地盯向任父。
“還不是尋到你的哭聲,怕你多想些什麼。你放心,程家沒提婚事,倒是與我說起了譚丕黨信一事。”
原來宴席結束後,出言不遜的王氏私下道歉,千尋萬尋找到了程父。
一開口,不知他是真傻還是假傻,話裡話外透露出了譚丕的詭計。
說是譚大人讓上任父的眼藥,他無心染指程家,還望程家不計前嫌。
一來二去,程父知曉了大概,便趁王氏離去偷偷轉告給了任父。
這下坐實了譚丕並不善罷甘休的想法,因此回來一路上任父鬱鬱寡歡。
可不知任容楹是否會錯了意,瞥見兩家大人相談,以為自己要被嫁娶,竟嚎啕大哭起來。
任父這才趕來勸慰,任容楹聽完一切,緊繃的神經鬆懈了下來。
原是一場烏龍。
離嫁人還遠得很。
長籲一口氣後,任父眼神晦暗的看了她一眼:
“今日才知道你如此不想嫁,也罷,為父以後也不強\逼著你,他日再鬨出個三長兩短,可得不償失。”
他站起身來,搖了搖頭。
“但你可要想好,不想嫁也有不想嫁的代價。”
官場上風雲詭譎,新舊勢力交替。
譚丕為首的一方現在耀武揚威,竭力鏟除翟坤一黨的餘足,任父僥幸逃過一劫,可後麵呢?
誰知道那喪心病狂的男人會做到什麼境地,既然容楹不願嫁給程家,那便隻有一條路,進宮選秀,去當皇帝的妃子。
早些年間他就正有此意,在西都任職時,程家與任家相隔千裡,那段娃娃親暫且擱置。
他給尚在繈褓中的女兒暗暗定下一個目標,深入宮中,母憑子貴。
可隨著任容楹一天天長大,他卻不舍了起來。回到京城後,任容楹不幸跌入水中,性情大變他更是不願提及此事。
眼下算是危難之際,開春後便是皇家開枝散葉的好時機,屆時會在民間及朝中發起選秀,任父打算先斬後奏,移花接木,給任容楹報名。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女兒定會不悅,但沒有辦法,多一個人在宮中,皇帝麵對新秀的妃子父親,總歸還是要看在情分上赦免。
到那時,被譚丕彈劾也能有個緩衝。
任父是這樣想的,卻也沒問任容楹的意見。
直至臘月裡的某一天,這件事才露出了馬腳。
彼時的任容楹過了一段耳根清淨的日子,任父也不再身前念叨著成親。
她感慨於父親的變化,對生活都憧憬了起來。
偶爾再去街巷義診,伴著繪光,每一天都活的有滋有味。
她已經很長時間不見程眙了,也不知任父做了什麼樣的思想工作,竟當真放下了這樁婚事。
隻是不時有幾個瞬間,她能聽到姨娘們在背後嘀咕,回過頭去,都用著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她,讓人心裡好不舒服。
任容楹不解,但依舊沒當回事。
最近任父請來了不少的禮儀嬤嬤,教她相談和步調,一日六個時辰,腰酸背痛地站著坐著,問起緣故來,嬤嬤們含糊其辭,隻說老爺要讓她學會禮教,在世家大族的宴席麵前不丟門麵。
“我不願,以後那宴席我不去就是了,天天學這些沒用的破東西。”
任容楹蹙著眉,趁禮儀嬤嬤還沒來,她一股腦兒衝了出去。
繪光一陣心急:“小姐!這怎麼是沒用的東西…小姐…小姐你慢點!”
兩人一前一後,家奴們見是脾氣最不好的任小姐,全都當沒看見,誰也不敢惹。
不多時,任容楹就闖出了府門,來到了街巷之上。她跑的氣喘籲籲,好長一段時間沒法透風,整日就鑽在那一方四角屋裡,學著沒完沒了的禮儀。
“也不知道抽了什麼風…”
任容楹低聲抱怨了一句,瞥見身後同她一起跑出的繪光:“走,逛會兒。”
她說的逛會兒,就是去逛藥房。
任家的小姐與彆家的小姐不同,說起逛街,彆家小姐會去看做工精致的衣裳,色彩亮澤的首飾。
而任家的小姐則是看奇形怪狀的中藥材,舊的發黃的醫書古籍。
繪光應了一聲,兀自跟在任容楹的身後。冬至已過,最冷的那段時節結束。
京城裡的雪已消融,路上行人漸多,即刻要過春節的前夕,溫暖的氛圍遮掩不住。
任容楹逃過禮儀嬤嬤,步履輕鬆,哼著小調一個轉角的功夫就到了藥房。
她方將目光掃在木製櫥櫃上,就聽背後傳來了一陣熟悉的男聲。
“任姐姐!”
不用猜就知道,這尾音上揚的語氣,是程漣沒錯了。
轉頭,還真的是他。
少年麵色紅潤,神采奕奕。他著一身青色的流紋袍子,手裡拿著一張方子。
“程漣,你怎麼在這?”
真是巧,她記得上一次見程漣也在半月前了,自從那次宴席過後,她與程家的人就再未見過。
“我來抓些藥浴的方子,近來娘親入睡困難,氣血有些不足。”
程漣垂下眼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任容楹剛想接下程母的病況,程漣的話就打斷了她的話語。
“任姐姐,你當真要選擇入宮嗎?”
“哥哥有時說話是笨了些,但他的心腸不壞,去了宮裡,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程漣說著說著,眼裡也溢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