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也正如她所想,這兩位確實是譚丕的親信。
任父稱病不上朝,清算時也沒找到他的把柄,在西都審查時這老狐狸沒留下一絲破綻,讓譚丕也束手無策。
他早早就盯上了任家這塊肥肉,卻無從下手。
這次壽宴,便派了幾枚親信前去慶賀,一來刺探情報,二來放煙霧彈,讓眾人覺得任父式微,瓦解他的勢力。
但沒曾想,任父的凝聚力竟這般強大,身邊替他說話之人如此之多。
這個長有三角眼的男人眼見受敵,便將目光轉向了同為親信的王氏。
王氏受譚丕的提拔最多,這時該輪到他登場的機會了。可他不多時前剛被眾人懟過,現在迎上同僚的求助目光,竟踟躕起來。
憋了好半天,兩眉緊蹙著,王氏道:“這位大人說的並無道理,據鄙人所知,程家早年間與任家是有婚約的,如若不是程家人火眼金睛,看出了任家隱藏的大坑,這婚約耽擱遲緩這麼久,定是發覺了有所不妥。配少年將軍,依鄙人來看,任家做個妾還差不多。”
王氏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幾乎讓人氣暈過去。任容楹本看各路人馬替父親說話好好的,半路殺出這麼一亂臣賊子,把整個筵席的氣氛都給破壞掉了。
說她父親人品不端,尚且還有親見之人為之辯駁,但論起婚約,這是兩家之事,還牽扯到了現在如日中天的將軍程眙,這下,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的發言了。
王氏慶幸自己言語犀利,無人反駁。卻沒曾想這矛盾轉移,牽動得罪的不止一家。
程父向來不參加黨派之爭,但也不是傻子,看得出來這幫人都是譚丕手下的人,他們再為非作歹也好,都與自己無關。
但不代表,程家是隨意可提,好捏的柿子。
“大膽。”
竇伯見形式嚴峻,便出言製止。他憋了好半天,這男人從頭至尾都在針對著任家,由於並不熟絡,他權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提到程家,程眙這個晚輩就看在眼底,二人關係匪淺,還與他的婚事相關,這下不能再充耳不聞了。
他這個做長輩的,也得束束威風。
見家主震怒,王氏也覺自己說錯話,陡然跪地乞求原諒。竇伯到底也是與皇家前世的重臣,是有封位的侯爵,要比他們這群小官高上不知幾等。
“我程家之事可是你能隨意揣測的?談婚論嫁乃是大事,需要二人共同認可,身為父母都未曾可言,你個外人懂些什麼?”
這是程父少有在公共場合動怒的場麵,印象裡他總是溫文爾雅,不爭不搶。現在卻被人當著搶使,各官員都等著瞅見王氏的笑話。
看不慣譚丕親信威風作膽的人很多,但都礙於情麵,嫌少聲張。
程母坐在女賓席位,手裡的方帕被攥的發皺。
任父也起身發言,指責王氏的不是。程漣身為程家的二弟,更愈發的激動。
任容楹此刻心情複雜,活脫脫的修羅場就展在麵前。
她有些分不清王氏是敵是友了,這難道不是把他們的婚事夾在火上烤,催著兩方父母對外宣揚?
方才的怒意被一絲恐懼湧上心間,她開始忐忑了,抬眸,程眙仿佛似沒事人一般坐在席前,神色平靜,目光如水。
她看過去的瞬間,男人也不偏不倚朝自己投來目光,不知怎的,她都能挖到他眼底的笑意。
待宴席結束,已是申時。
臨散場,賓客走的七七八八。程父與任父不知在道些什麼,在前院停下了腳步。
留下一男一女相看無言,程眙與任容楹平行,程漣很識眼勁自覺的不去打擾。
程眙知曉今日一整天裡任家受到的針對,他湊到任容楹的身前,思忖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道:
“官場如戰場,有利益紛爭,就是如此。”
他是想安慰的,但想起她的那份堅強,又覺不知如何道起。直接勸慰顯得太過矯情,說不定她並不需要。考慮了很久,程眙才憋出一句解釋。
任容楹現在更在意的是兩人的婚事,她愈看父親與程父商討就愈發心慌,連程眙說了什麼她都不知道。
“他們是在商談咱們的婚事嗎?”
她突然背對著程眙說了這樣一句,男人被她的話問的梗住。
“應…應該是吧…”程眙頓了下,將眼神轉向她的臉上,任容楹被凍紅了臉,目光卻灼灼,一刻未曾父輩們的身上離去。
程眙當作她也有意,揚唇道:“咱們二人也算是門當戶對,挺合適的。”
多麼直白的告白,任容楹抬眸瞧了他一眼,像看傻子的眼神。
程眙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表情,頓覺自己吃癟。
“我不嫁。”
任容楹堅定的看著他。
那是他先前從沒見過的眼神。
為什麼?
他欲要問出口,忽然就想起了什麼,唇線緊繃。
她要嫁也會是個像程漣說的一樣,找個熟讀男德經並做得到的男人。
這個念頭一出,程眙就知道二人絕不可能。
“放下你的那些執念吧,你要找的那種男人不存在這個世上。”程眙擰眉,回答的乾脆利落。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可到她這裡卻如此之難。
她怎就不開竅呢?
“若還是這般異想天開,遲早有天任伯父也會替你抉擇。”
任容楹也知道,若父親強行硬/逼,她是毫無選擇權的,時代讓她身不由己,彆無所念,可即便如此她也想掙紮一下。
父親是愛她的,最起碼現在還不願讓她硬趕鴨子上架。
任容楹欲辯斥程眙,就見父親遠遠的朝自己走來,神色帶著些許的疲憊。
她望了一眼程眙,那眼神裡透著不甘,讓程眙遲疑。很快,她就彆過身去,奔向任父。
程眙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程母見兩人散開,也快步來到了跟前,滿臉的期待。
“怎麼樣,怎麼樣,你們二人可有好好談?”
但瞥見程眙嘴角揚起的苦笑,她便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輕歎了口氣。
“任家這姑娘什麼都好,就是太有個性。”
任容楹這邊同父親與程家告彆,不偏不倚,任母這句話就飄進了耳裡,她當作沒聽到,兀自向前方走著。
但任父卻被任母這句難說是抱怨的話紮進了心裡,今日宴席上針鋒相對,他有些怕了。
早些年他初入官場,一身清袖,父母健康,無婚無子,硬說牽掛也就是讀書時養的一條家犬。那時他天不怕地不怕,所向披靡。
但現在有了家庭,身過半百,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再什麼也不當回事了,任父不敢倒下,他若倒下,底下靠他吃飯的幾口人該如何是好。
滄桑掩蓋不住,任容楹能明顯感受出父親的變化,這般寡言又回到了翟叔死時的頹廢樣子了,馬車顛簸,任父心裡像裝了心事。
他幾欲開口,但琢磨之下又閉上了嘴。
任容楹也不敢多問,怕一聽就是自己要嫁人的消息。
他與程父商量的什麼?
她垂下睫翼,隻能在心間陡然問著自己。
車輿窗外,地上結著霜,郊外的風景再一點點褪去。湛藍的天,她從前看到總是明快,現在卻提不起興致。
兩個人在這一狹小的四方空間裡,各懷心事,都在互相試探著對方的態度。
回到任府,家仆們姨娘們都出來接風洗塵,可碰見任父垮下的臉,一個個都似夾了尾巴的老鼠一般低頭做事。
任容楹也心情沉重,不想多應姨娘們的追問。
她徑直回了屋去,悶悶不樂地坐在榻上。繪光聽到小姐回來,忙從膳房裡走出,手裡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蛋羹。
“小姐,你可算回來了,喏,去去寒氣。”
那碗雞蛋羹被置於桌前,繪光見小姐不做聲,又往前推了幾分。
小姐依舊苦著臉,她問了一句:“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任容楹積壓在路上的情緒到此都按捺不住了,她腦中不斷回蕩起程眙的那句話,任父會為她做著抉擇。
她壓抑了那麼久,一路上一直想到父親沉默的臉,恐婚,恐婚!她真的怕了。
抬眸,眼裡竟含了幾分淚光,胳膊無力的垂在桌前,嗚咽大哭起來。
繪光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見小姐如此失控,定是遇見什麼大事了。她將雞蛋羹收好,心疼的抹掉小姐臉上的淚痕。
詰問道:“小姐有什麼事,您說…彆哭啊,您不說我們做奴婢的也不知該怎麼替您分憂啊…”
小姐哭的愈緊,她的心凝的就越緊。
“我…我可能…要嫁人了…”
任容楹結巴著抬起頭來,一把抱住了繪光,從前小姐在她的眼裡是無所不能的,現在卻像一個孩子,原來小姐也有這麼脆弱的一麵。
隻是她的脆弱,繪光不能理解。
“嫁人…可是小姐,嫁人是好事啊,意味著你要成家,以後也會有數個孩子,齊聚在你的膝下…”
繪光隨意的一提,在她眼裡美好的規劃,在任容楹這無疑是慢性的淩遲。
是啊,這個時代的女子都覺得嫁人是件好事,可嫁了人,就意味著從此與娘家隔絕了開來,從父權轉為夫權,還是程眙這種帶點大男子主義的男人。
想到這裡,任容楹哭的可又更賣力了。
彼時扇門前多了一家奴,駐足偷偷聽著裡屋的動靜。
“小姐,彆哭了,嫁給將軍,京城裡多少人家都求之不得!”繪光拍了拍小姐的肩背,勸慰道。
任容楹揭過眼角的淚痕:“可我們二人也就幾麵之緣,從此便要廝守後半生永不分離,如此嫁娶,不覺得這很可怕嗎?”
繪光本想繼續勸解,但思索了一下,小姐說的沒錯,這事卻有不妥。不過千百年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沒人提過。
“但哪家嫁娶都是如此啊…”
她自知解釋的蒼白,便把安慰集中放在了肢體動作上。
“封建社會就是不好…”任容楹哭的梨花帶雨,不顧形象的用衣袖塗抹了一把,“從來如此那便對嗎?”
繪光心疼料子的金貴忙去製止小姐的行為,能看出小姐不喜這段姻緣了,真是難為小姐了。
“老爺定下話來了?”繪光滿臉不解,隻是出去吃了個壽宴,就把婚事給敲定了?
“沒有…”任容楹吸了下鼻子,“隻是現在政治上的事涉及到了父親,此次宴席上太多人針對任家,散場後,父親與程家相談…應就是再說婚事詳宜吧。”
繪光垂下眸,她知曉小姐內心的慌張,但未免有些太過打草驚蛇,事情沒敲定之前,都有轉機。
“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啊…”
任容楹歇斯底裡的哭喊著,把門外偷聽的家仆都給嚇退了。
不得不說發瘋還是很有效的,她感覺胸口沉悶的這塊壓了下去。
兩人在屋中相談了許久,任容楹總算覺得疏解開了情緒。她兀自將發絲撂到了耳後,看著自己在銅鏡前哭紅的眼圈,五味雜陳。
她以為她能適應這古代的生活了,卻還是被要成婚給嚇住了。
這是一場好久沒有的哭,她所有向外界的刺都卸了下來,身體從未有的輕盈。
繪光承小姐命令,去櫥櫃裡翻找出了一本厚的記事本,上麵密密麻麻記滿了小姐的筆記。
繪光雖是奴身但早些也識過一些字,小姐的字與眾不同,她有些是看不懂的,筆劃要相較起來更為簡略。
這本筆記是小姐記錄身邊發生的大小事用的,偶爾有時小姐起床也會在上麵寫下做過的夢。
今日小姐哭完,忽然讓她拿來這本筆記,繪光也不知道她要來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