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雖不身處一地,但回答的卻一致趨同。
重逢的第一麵,一個愛答不理,一個話不投機,聊都沒聊到一塊去,更彆提給彼此留個好印象了。
程眙看向坐在香案前的母親,如實回答道:“也沒聊些什麼,任姑娘些許驕縱,一會兒功夫間就不見身影,取了藥囊便走了。”
程母聞言,輕歎了一口氣,似早就預料,她坐在案幾前,釅茶四溢。燭台的火光映得她的眼底一片明淨。
“眙兒啊,任姑娘自那次落水以後,性情就不和彆家的小姐一樣。你要理解,任父在前朝頗受重用,炙手可熱。來日若有事相求,有個這樣的丈人,將來也能幫襯上你。”
雖是很現實的權衡,但程眙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知道這話裡的萬千含義。人情世故的紛爭是暗箭,要比沙場上的明槍難躲。
他告捷歸來,朝中盯著他的眼睛不少。
將軍年少,難免會被有心之人掛牽。曆史上多少心腹被毀於君主的揣測,幼年時他跟在都督身邊習練,第一課學的就是掩其鋒芒。
切莫功高蓋主,這點程眙一直謹記心間。
程母的話受用,他也確實聽進了耳裡。
那次的見麵,他看清了任容楹的臉。
顏如渥丹,杏眼明仁,楚楚動人。
形象上儘如人意,如若讓他迎娶,也未嘗不可。
“母親說的是,”程眙低下頭,眸光微轉,“那兒子改日再與任姑娘相約。”
他哂笑,總覺得是件易事。
辭彆母親過後,沏好的釅茶呈在盞中,水位未動。程眙瞥向茶麵,若有所思。
天色漸暗,明月初曉,餘暉灑落在了石階,冬夜裡家家戶戶都早些歇息。
程府正堂熄了燈,任府這邊卻依舊燈火通明。
任容楹方才剛入正堂,父親的那些姨娘們就聽見了動靜。
安插了幾個家丁,一會斟茶一會運送糕點,美曰其名說是給她送的,實則是為了打探情報,聽曉她的婚事。
府裡的資源總共這些,任容楹本就是嫡長女,要再覓得著一個好夫婿,隻怕這些姨娘的日子會更難。
三年前任容楹墜水醒來,忘切所有。她們作威作福慣了,總在任父麵前挑撥,搬弄是非,鬨的家宅不安。
現如今時過境遷,她們隻怕任容楹的清算。因此一舉一動都要知個明悉。
任容楹也不是傻子,看著一會來一會走的家丁,蹙眉道:“誰要來的這些吃食?我可沒要,彆是某些人的有意之舉。”
聞言,任父也明白話裡的意思。草草疏散開了家丁,正堂大門關上,緊閉。
“容楹啊,彆的話我也不多說。你是家中長女,先前適嫁的年齡沒覓夫婿,原因為何,你那麼聰明,該是知道的吧。”
果不其然,這次三人同堂,討論的就是她的婚事。
任容楹垂下眸,該來的還是來了。
“小女知道,但小女實在不想直接與見過寥寥幾麵的人成婚,都不了解…”
“還要什麼了解?程眙!現在大寰最年輕的將軍,前途無量,殺敵無數。位列三品,將來還有更大的躍升空間,這麼好的夫婿,所謂何求?”
這是任容楹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見到任父這樣的神情,印象裡他總是和藹,從不嚴聲厲色。
此刻他卻怒發衝冠,嗔怒不已。
抬眸,這才發現坐在尊位上的男人已隨歲月老去。鬢間發白,銀絲入發。
此過三年,怎的老了這麼多?
他的眸間溢著失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忿恨模樣,無不抵達著任容楹的心底。
“我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抬頭,又再次重複道:“我知道了。”
任父這才消停了些許的怒火,任母看在眼裡,相望一眼,忍不住道:“你又不是第一天不知道容楹的性子,她不願做的,你就是把刀架在她脖上也不會做,還不如讓兩人先接觸看看,若不合適也有個回轉餘地。”
任父搖搖頭,麵上的表情卻很沉重,凝眉,他略帶滄桑:“此事,算了…”
他從尊位上下來,欲言又止。走到正門之處,紫袍金帶,官帽聳起,任容楹知曉他最近差事繁忙,衣都沒更就來召見。
不算高大的脊梁撐起了整個家,任父瞥向任容楹,眸中似藏了千萬意:“明日我要動身前往西城,處理政務。你是長女,家中這些時日你來掌管。”
語畢,任父推開正門,寒風凜冽裹挾著卷到屋內。任容楹來不及應答,就見任父的身影隱在夜幕之中。
她究是明白任父態度變化的緣故了,如此在意自己的婚事,定是官場上出了問題。
西都是任父仕途生涯上的節點,他在那結識了貴人翟坤,可近來朝中因為北疆勢力割據,引發動亂,對其的劃分引發了一係列的利益分配。
當中就有翟坤為首的黨羽受到批鬥,指責其先前中飽私囊,任父被受任參與檢舉調查,再回西都,心情複雜。
如今這個局勢,任父寸步難行,孤立無援。
而皇帝現在眼前炙手可熱的有兩顆明星,一顆是譚丕,此人晦暗不明,發起針對翟坤的就是他,另一顆則是勝仗凱旋的程眙,少年英雄,勢頭大明,任家預定的女婿。
這種形式,選誰傻子都知道。
所以他千方百計想撮合二人,可奈何女兒不爭氣啊!
“你爹這人,就是這樣,人越老說話越說一半,彆往心裡去。”
任母同任容楹站在一塊,二人靠在扇門處,一齊看向任父的背影。
她自然能揣出父親的深意,也知曉他這般態度遇到了什麼。
隻是官場上的事她也插不了手,人隻要爬的權力位置越高,就越是會有身不由己的事。
“沒往心裡去,娘親先回屋去睡吧。寒夜濕氣重,恐得了風寒。”任容楹抬眸,唇角揚起,苦苦的笑了一聲。
她自己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不能選擇自己的夫婿。
程眙,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希望是個好人吧。
拂曉時分,天際泛白。
任容楹一夜無眠。
寅時時分聽聞馬蹄飛揚,家眷喧鬨,她就知道父親已經啟程了。特地沒派人叫她,就是為了讓她睡個好覺。
但誰知道她輾轉反側,心神不寧,遲遲沒有閤眼。
繪光早上起來為她洗輿,發覺任容楹眼下的烏青,不由道:“小姐這是怎麼了,還有這般眼圈,是昨夜休息不好嗎?”
任容楹無精打采的點了點頭,她打了個哈欠,朝繪光確認了一下任父的出行,便推開窗欞看向外邊。
積雪稍化,溫度寒冷。將手伸出去,不一會就要打顫,她縮過來,靠近了幾分屋裡的火盆。
思忖片刻後,她抬起頭,看向繪光道:
“後日我們再去上山野采名芹葉,你且先叫人送些碳火去給百姓些,雪熔化吸熱,天漸冷了,沒有碳難以過冬的。”
繪光聽的一愣一愣地,跟在小姐身側她總能學到不少新的知識。什麼下雪凝華,化雪熔化。古書上毫無記載,她卻什麼都通,目光裡的敬仰又多了幾分。
任容楹自然知曉,因為都是些初中物理。
三日過後,豔陽高照。
空氣帶著些乾冷,地麵上的積雪儘無,顯出街上原本的模樣。路上不時有行人走出,裹了冬衣,互相打著招呼。
任容楹瞥見天氣大好,便叫上了繪光,前往汀牙山上,這山海拔不算太高,但植株的種類卻多。
山上也有不少的奇珍異物,有些官宦家裡也會前來狩獵。山腳下有一村落,人煙稠密,下山來也能有個炊飲地方。是個野采的好地段。
名芹葉就長在坡上,不群生,隻單生。因此辨析出來需要有些耐心,東一株西一株的,任容楹先前就和繪光一起采過,因此頗有經驗。
家府裡的傭人她不放心,親自上陣已是習慣。汀牙山上離任府有三十裡地,若步行過去那就是沒苦硬吃,馬廄中留有幾匹駿馬,她來這世界三年,馬術已然了得。
隻可惜平日騎的最順的被父親騎走了,任容楹無奈,隻得選了一隻看著最順眼的通體雪白的馬。
這馬有些烈性,府裡人皆知。
一家丁遠遠看著,忍不住走來提醒道:“小姐確定要騎這隻馬?上月載著老爺險些打滑,虧得沒出什麼事,若要用馬不如讓奴才去叫幾個車夫,這樣也比較安全。”
任容楹瞧向那白馬,攢眉,繪光不會騎馬,兩人一並去汀牙山都是她來馭馬,一點不出問題。
有時她覺得,自己在騎馬這方麵還是有天賦的。
“不用了,本小姐就騎這匹,那些個車夫要價狠毒,給他們賺錢不如多給平民些煤。”
任容楹擺擺手,不容置疑。家丁也不好說些什麼,兀自退下了。
晌午,用過膳,二人就這樣浩浩湯湯地出發了。繪光摟著任容楹的腰身,攜著藥囊,在任府全場的矚目下與小姐策馬揚鞭。
“真是虎。”
姨娘小聲嘟囔,被任容楹一個白眼回懟了過去。
她們乾這事不是一次兩次,任容楹自有經驗,但沒想到還是會被嘴。
真毀心情。
“繪光,抓牢了,咱們要走了。”
“得嘞!小姐!”
索性身後這人是個捧場王,帶給她無限情緒價值。
這白駒雖然烈,但跑的也著實快。不過半個時辰,就到達了汀牙山上。
也不知是前幾日氣溫驟降緣故,山下的村落一改尋常,以往都會有些賣些糖人或番薯的商戶,現在卻廖無人煙。
還想添點肚子呢,她下了馬,熟練的拴在了一顆枯樹上。汀牙山海拔雖不高,但總歸也要比平地起伏些,越往前走,就越是有未化的積雪。
任容楹跟在前,繪光跟在後。她目光投向那枯黃的地麵,冬日裡多數的植被都會枯萎,隻有鮮少的幾種才苟以存活,而名芹葉就是當中的一類,因此也算好找。
她視線上下掃動,終於在一處殘留積雪出發現了一株綠色植被。
齒輪狀的葉片,纖細的莖脈,錯不了,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