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1 / 1)

修過道的執念鬼,還是要比一般的鬼敏銳一些,這四方遊走之鬼,都算他的眼睛。

緋常攻上陣眼,那隻鬼便忍不住出現,利爪揮向緋常的後背。

隻可惜他麵對的是無常生死相,對他的行動軌跡了如指掌,人在攻上法陣之時,腰間銅錢顫動,響應著勾魂鎖,金鏈自傘麵大麵積繞開拋下,瞬時穿過銅錢,禁錮的法陣形成,衝向偷襲的利爪。

不能視物的鬼物感知緩慢,等他發覺可怖的靈息撲麵襲來之時,金黃的鎖鏈帶著彎鉤,刺破他的掌心,並未停留,旋轉著鎖在他身上,繃直的鏈條將他困在能夠偷襲距離之外。

沒有噴薄而出的鮮血,如煙似霧的靈息從他傷口處流走,他張了張嘴,卻發覺自己並不能尖叫,麵容陡然扭曲,隻能瘋狂揮舞著未鎖的四肢,對他氣勢示威。

霧陣流轉的霧氣逐漸朝他彙聚,無聲洇入他的肌膚,他的四肢逐漸膨大,鏈上的銅錢抖動飛快,在同他相較誰會更勝一籌。

緋常的目光並不向後看,火焰自左手燃起,注入傘頂,傘麵的朱雀神目亮得耀眼,火焰灼灼,在傘麵上燒的很旺,一聲清亮遼遠的鳥鳴衝上雲霄,點將召來,紅色身影隱現於火焰之中,帶著烈烈火光,衝向濃霧深重的陣眼。

紅光大盛,自頭頂潰散,衝擊百尺,點亮頭頂的星辰銀河,罩住夜幕。緋常看著稀疏幾顆還亮著的星星,眼睛眨了眨,轉頭望向那幾乎要漲破身體的鬼。

赤傘火焰隨風起伏,他的眼神冷漠,遵從天道法則的指令,輕揮了揮手。

鎖鏈瞬時斷了那直直的聯係,帶著鬼物朝他靠攏,他左手摸上腕間的金鏈,火焰次第傳過,陡然裹了他滿身,他的靈魂在高壓的灼熱下,不斷扭曲收縮。但勾魂鎖不會放過他,越收越緊,不給他任何掙紮逃離的機會。

勾魂鎖將他送來,緋常虛空掐著他的脖頸,赤焰淌過,一點點燒去他的靈息,濃霧逐漸散去。

赤色的瞳仁對上他虛無的雙目,紅得像要淌血,他神情冷漠,眉宇無情,像極人間地府審判的閻羅,“此生作惡幾何?”

這便是,無常問過。

此話響過青宇,他收緊擎製著他的左手,燒著火焰的朱雀羅傘罩過他的頭頂,火舌瞬時拔高,在風中,勢頭洶湧,吹得東倒西歪。

一縷縷黑氣自他頭頂冒出,緋常一一數過。

一縷黑氣代表一條人命,一共一百三十九條。

“天淵判罪,一千三百九十年。”

他要將惡鬼收入鎖靈囊,林池魚騎著靈霧及時攔了過來:“慢!”

緋常的混沌雙目對上來人,瞬間清明,恢複成他自己。

他手上的勁陡然一鬆,赤焰熄滅,將撐在惡鬼頭頂的傘移開收起,他對著來人,乖巧地輕“嗯”一聲,仿佛方才可怖讓下首人都震愕幾息的赤瞳無常,並不是他。

“放他下來,我們還不知道他為誰所殺。”林池魚淡聲道。

緋常便聽話將他放在地上。

濃霧散去,周遭清晰可見,而他們所處的棺材鋪裡,房子早已被濕氣陰氣腐蝕得不成樣子,四處通明,能清楚看到屋內的陳設擺飾,尤其那一口更漏。

她能看到惡鬼的身子陡然一緊,不斷顫抖,似乎氣憤上頭,仍不斷地掙紮著。

林池魚上前查看,他維持著他死前的樣貌,長橫的黑眉下,眼窩裡空無一物,血液已然凝起,剜下的動作十分敷衍,甚至還能看到一些碎裂的眼白,沈靈懿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的脖頸間有一道深重的掐痕,口中無物,舌頭被人殘忍拔去,喉嚨被人狠心劃傷,手腕腳腕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血液乾枯黏連的程度,已能令人知曉他死前所經何事。

那位殺他之人,廢除他全身靈脈,一點點地放失他的血,並叫他目不能視,口不能言,等不來一人求助。

七竅失二,五感喪目,他的其他感知會更靈敏,在等待死亡的時間裡,他聽著更漏聲,整整敲了十二刻。

於是他被久久困在此地,大開殺戒,要那些不肯救他之人,都為他陪葬。

林池魚的目光從他染著自己鮮血的衣袍遊移到他尚算乾淨的衣襟處,目光忽而頓住。

在他逐漸喪失了掙紮的鬼息,暈在勾魂鎖中時,林池魚從他歪頭低垂的脖頸處,看到了青綠的印記。

雲紋卷曲,扇羽淩厲,天裂青之白,規章裡的不羈,山海之中的萬中無一。

那是,扶搖印。

年少之時,沈扶搖是一個比她更輕狂之人,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大鵬振翅,扶搖直上九萬裡,她是清遠界最狂勁瀟灑的風,驕傲自足,從不自謙,而她有此資本。

她從不介意承認自己的敗績,是因為於她從無此刻。

這顆清遠界曾灼目的一顆星星,吸引了無數目光,包括她的師兄杜徵青。

因為輕狂,她於靈境獲劍,以自己為名,開創扶搖劍法,劍招過處必留扶搖印。

她曾在杜徵青的衣襟上,繡過一朵扶搖印。

後來她們成為朋友,林池魚見得太多,雖此扶搖印染上惡鬼漆黑的戾氣,但林池魚也不至於對此錯認。

她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眼這位鬼修者,身上所著修真道服。

淡藍色的道服,確實出自小門小派,林池魚並看不出他所屬何門。

但,道服的顏色代表一方的推崇,譬如禦靈門推崇君子之風,門服顏色淺淡似青蓮青竹;玄山劍道開山,門舍都建在各自山頭,故而推崇自然之道,取了草木之色;蘭澤穀以藥為引,煉藥修術,遵從州道,取幽蘭之色,淨身養性。

何處崇藍?

林池魚將清遠界十三州依次回溯。

清沙州子民儘亡,且是沈扶搖故國,她不會跑這般遠追殺一個無意義之人。

挨著它的遠州是人界,其中多數子民並不修道,要修道也跑到四周拜各州入門,著各州道服,自然不會有。

西州早亡,黑霧繚繞,從未聽過有人居住。

南淩州靠山,礦石眾多,光開采的靈石金子,夠所有子民花上幾輩子,道服也是推崇的象征財富的銅金,自也不是。

東州臨海,豢養鮫人,善用符咒,造幻境,以瀛海為敬仰,天映海之藍,自然,是最合宜的。

不過東州並未與清沙州接壤,她緣何要殺東州之人。

林池魚沉思。

如此清晰顯眼的印記,她看到了,其他三人自然也看到了。

沈靈懿這回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那惡心勁,伸手扒開他的衣領,對那青綠靈紋狠狠地搓了搓,並沒有任何變化。

她下意識抬眼看向林池魚,她眼中光細細碎碎,清明透亮,是已然知曉。

她的身子有些顫抖。

緋常顯然也認識,靜言陳述道:“是扶搖印。此人為扶衡座主沈扶搖所殺。”

“怎麼可能!”沈靈懿怒言,“沈扶搖已入天淵,幾百年從未出現,而此霧陣是近一年所出,怎麼可能是她!定是有人故意模仿她的招式,蓄意推脫殺人行徑,反正對沈扶搖來說,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也不少。”

茯苓看著她,這回出奇沒同她頂嘴互懟。

“就是真的。”林池魚又瞥了一眼那青綠靈紋,淡聲道,“扶搖劍的搖光一式留下的劍痕,可不是誰都能複刻的。彆忘了,沈扶搖離飛升,也隻差那臨門一腳。你的表姑可不是什麼弱角色,任誰都能複刻她的招式。”

沈靈懿唇瓣抖動,想要反駁,可見林池魚所言句句為實,齒貝輕咬住唇,再不發一言。

林池魚淡笑,“扶搖印還是清淨的青綠紋,其上靈息仍是純正的青色,殺他那時沈扶搖還沒入魔,這隻鬼死了可不止一年。”

初入此村,她還覺得緣何一年,這裡便荒蕪得像空破了幾十年,屋舍腐朽,被一絲淺淺的霧息維持著框架不至於倒塌。

方才破陣,靈霧送風,瞬間將多數屋舍連根拔起,帶著陳年腐朽氣息的木板四處遊蕩,無風借力,吱呀呀地落到地上,碎作齏粉。

這是僅空置了一年的屋舍?

非也。

一年的時日,並不足以讓他完全又熟稔地控製這個小村落,並不足夠在他將一百三十九人虐殺一遍之後,將所有人化作他的靈目,替他視察活人,並不能讓所有鬼產生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尋得不到解脫的出路。

小春村,鎖霧中循環至少百年,隻是近些時日才被放出。

而時間,剛好可以從林池魚神魂聚攏歸來那一日算起。

怎麼會這麼巧呢。

她入內門,送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讓她來解決千年前故人遺留下來的爛攤子。

是想試探她究竟是不是林池魚?

她輕笑。

是誰呢?

她自歸來可是一直在禦靈門做一位勤勤懇懇努力修道的小器修啊,從未出去惹誰的眼,那些熟悉的故人,她也不過是如今才同他們有接觸相見。

究竟是誰如此有靈目慧眼,自她歸來便懷疑她,特意找出一個不現人前的孤村荒野,來試探她究竟是不是林池魚。

沈扶搖,總不能真是你吧。

你廢了杜徵青的靈脈,偷了他的天道氣運,將那一身窺算天命的本事轉移到自己身上,算到了我可能模糊的方位,懷疑到江非魚的身上,故意將此間暴露於人前,來試探我的真偽和對你的態度?

隻是可惜,沒如你的願,不是我出手對付哦。

林池魚低斂著目。

茯苓神情不解,“會是誰故意所為?會是扶衡座主因入天淵,封印小春村的靈力衰退,才讓它現於世人眼前嗎?”

地平線之下的太陽冒出模糊的尖,紅光暈染了周遭雲層,鋪展十裡,此刻天光大亮。

女子的聲音清朗明亮,夾著一絲清晨的霧氣,有些遠,“入天淵之人,不是不能出來,但沈扶搖,不會為此為之。高空的青雲,怎會舍得低頭看世間蜉蝣,不去見隻有她能見得到的霞光萬裡。”

緋常認真地望著她,見她此刻迎朝陽而立,初陽的光迎麵打來,她的眼睛透亮,琥珀變作金黃,周身籠上一層聖光,清冷皎潔。

他背著初日,臉埋進陰翳之中,貪戀這份溫暖的明亮。

林池魚的眼睛轉向他,金黃聖潔裡落了他的身影:“緋常師兄,將他收入鎖靈囊罷,我們回門稟命,勾畫掉這次的曆練。”

緋常乖愣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