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遮著,他出伏極快,沒怎麼看清生何等模樣,確定是一隻惡鬼,男的,挺高的,身上所著應是你們那群修者的衣物,就是約摸門派太小,不是出自幾大主流,我未隨你見過。”故淵正經道,“從昨夜到今夜,我觀測,他像是在畫圈,圈挺大的,殺的也不是人,是困在屋子裡的鬼,看熟練度也不知循環第幾次了。”
“這幾個屋子我都探查過,白日裡他進去的屋內為未設更漏,夜裡的都有,也不知是正巧還是如何。”
林池魚想起白日裡更漏越過她們屋子的情況有些奇怪,“既然他不查無更漏的屋子,是如何分辨出哪戶人家用更漏計時,哪戶人家用彆的計時工具?”
“這我可不知道。”故淵隨意玩著腕間的珠串,“想這些是你們這些禦靈門派來除惡的內門子弟,不是我這鎮遠界的外人。”
林池魚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隻挑關鍵的問他,“你可瞧出他修為如何?”
“不高。”故淵淡瞥了她一眼,“若是以前的你,輕輕鬆鬆。現在的你……有點難度,但有那三位在,也不成問題。”
林池魚:“……”
如此這般,明天直搗黃龍,全然無後顧之憂。
林池魚的心情好了一些。
她道:“給我畫一畫你所見三處被襲擊的村戶位置。”
“畫哪?”故淵歪頭問她。
女子微微低頭,眨著清冷的睫,似乎在想這個問題,他卻不等她,又道:“伸手。”
她便如所言將右手伸過去。
神魂重聚,肉身不變,她右手鼓起一層薄繭,那是經年累月握著劍柄日夜不辭辛勞所致。
隻是摸的那柄劍,名為霜花。
故淵在她掌心畫著點陣,指尖掠過凹凸不平的小小山穀,內心有彆樣的情緒。
明明是想激起她的情緒,可見她眼觀掌心神色認真而平靜,尤其再摸著那層不能忽視的“另一把劍的存在痕跡”之時,他內心湧起惱意和頹然感。
霜花從她十七便跟著她,見證過她的情竇初開和茂茂芳華,那個還沒有將自己獻給蒼生的林池魚,一如如今小輩麵前打鬨調笑的模樣。
這些從他遇到她時,很少見她有過。少女已經過了那個意氣張揚的年齡和境界,習慣性緘默。如今她遇到這群意氣的小輩,尚能撿起曾經意氣,待她再度恢複林池魚的身份,這些打鬨是不是又會藏匿不見。
在他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後,空靈無物的鎮遠界下,他時常想起,時常嫉妒江淮序。
少女最美好的感情都獻給過他,如今又藏在寂寂長夜裡,真假難辨。
林池魚見他的指尖頓在掌心久久未動,有些奇怪,“記性這麼差,才一日就記不得方位了?”
“誰說的!”故淵回神,氣急敗壞地補齊點陣,戀戀不舍地抽回了手。
思及自己方才的想法,想發笑。
他鎮遠從不會看輕自己。至少,現今他還有機會不是。
他抬眼遙遙望了一眼對麵不動的簾幕,輕笑:對自己不開竅,對彆人更是一樣,誰輸誰贏尚未可知。至少,他近水樓台。
林池魚望著手中亮起的點陣,點頭記下,“不錯,好好回去休息。”
“一句話就打發了我?”故淵懶懶道,模樣是極其不情願的。
“幫助命運共同體是義務之事。”林池魚對他笑嘻嘻地道,“鎮遠劍封一千年了劍身定然堆滿灰塵,等我把你撈出來了定好好找極品布料為您擦拭清洗。”
就知道畫虛餅。
故淵輕笑了一聲,“你最好彆食言。”
話了,他人消失在此間屋內,周身的禁陣也隨之消散。
林池魚掌心還亮著微光,她甫一起身,緋常便從簾幕後現身。
他當即發現了她蜷起來的掌心內,隱隱約約的紅色微光,那不是她的靈息。
來人身份,他已然知曉。
他現身,林池魚同他打了聲招呼,另一屋內的兩人也立即掀簾現身。
林池魚可算明白方才故淵意有所指的是誰,感情全部都在聽牆角。
茯苓和沈靈懿也一眼望到了她掌心內的紅色靈息,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你們兩個方才在乾什麼?”
林池魚:“……”
她忘了緋常也是紅色的靈息,但還好他也是,這樣能搪塞過去。
她笑著眨眼對緋常示意:“請教的一個陣法。請教著玩的,沒太大用處。”
緋常沉默,依是接話:“嗯。無用。”
這下她們也不好說什麼,沉默一瞬沒接話,林池魚見縫插針道:“方才靈霧回來帶來了好消息。這隻精怪的確是一隻鬼,生前是修者,修為與你們不相上下,為人所殺,執念於此,隻有每十二刻更漏敲響那一刻,他才會現身,殺人,無人可殺便會殺鬼,那些淒厲的叫聲都源自於鬼。”
“白日裡他沒驚動禁陣,不是沒發現我們,是已經發現我們,但為了不驚動我們,故意繞過我們。靈霧說其他各處他每間屋子都查。”
“執念所執,他無思想,有一定規則限製他的活動,白日裡尋無更漏的屋子,夜裡專意虐殺有更漏的村戶,如此交替循環。”
“今日他試探過我們,明日他定找上門來。今夜,我們出門,先下手為強,尋此霧陣四方陣眼,明日更漏聲敲起之前破了它,將他圍堵於此捉拿。”
三人點頭,仍按照之前的分組分兩頭行動。
靈霧化作劍鞘載著她飛到霧陣邊緣,轉了一圈,她對邊界的霧氣流轉大約有了了解。
此為霧陣,霧掩氣息,鎖困活人,自然全都要靠其中散不開的霧來運作。
她相信此鬼的心思和靈霧是一樣的。霧代表著靈息,封陣牢固之地不需要許多靈息也維護運轉,相反,越脆弱之地越需要靈息去維護運轉。
林池魚不由得想起初進小春村之時,茯苓隨意抱怨的一句話,這句話可能她本人都記不住。
她仰頭看了看頭頂流轉的霧氣。
林池魚忽笑著問緋常,“你說,八卦八圖之中,哪一個同此時場景最為相宜?”
緋常想了想,“兌吧。”
“我也覺得。”林池魚笑道,“兌,像一口井。”
“井罩天地,出口在上。”她意有所指,緋常隨她抬頭望去,“他在上麵布了這麼濃的霧氣,不就是不想外人瞧見內裡情形,不想內人尋得解決之法。可惜,遇上我了,我的法武,剛巧也是用霧的。”
她拿出陣玉,恰在此時,茯苓給她發了信息,告知她已找到四方陣眼的兩方。
林池魚告訴她們他們這邊也找到了,將手中還未消失的點陣位置發給了二人,告知她們在此彙合,同緋常先一步趕到。
她放靈霧現身,將手中點陣給它瞧,讓它去高空去尋,茯苓和沈靈懿趕到時,它已化作小蛇重新纏至林池魚的腕間,指引著他們來到所有圓圈的起始點。
到那裡時,林池魚並不覺得驚訝。
惡鬼為生前執念所化,更漏聲又算得如此精準,那必然是生前聽到的便十分精準。此村中隻有收斂屍身售賣棺材的村戶家所用更漏體積龐大,更流縝密,校對時辰自然最為精準。
他家院內,正好也有一口枯井。
林池魚明了,原來是那時發現的他們。
茯苓對她比劃著,“要進去嗎?”
林池魚輕搖了搖頭,帶著她們退至以它形成的第一個圓圈範圍外,才開口,“先破陣。”
“你們去各自尋你們方才尋到的陣眼,守在那裡,等我發號施令。”
二人應答離去,毫不拖泥帶水,林池魚望著她們的背影十分讚許,複望向緋常,美目眼波流動,“方才我們所探,西南霧氣最濃,是一個陣眼,師兄你去守著吧。”
“你呢?”緋常默默地看著她,不肯走。
果見,林池魚道,“他所居之處上首,也是個陣眼,我去守那裡。”
“我們換。”緋常道。
“師兄瞧不起我?”林池魚朝他眨眼。
“陣破,他便會發現,縱然有靈霧傍身,你打不過他。”緋常堅定道,“平安為上,你不要頂。你放心,我也可以做到。你同茯苓她們畫我門禁陣困住他,我便有法子。”
緋常的提議並不無可,早已習慣在危難之時衝在最前頭的林池魚,此刻神情微愣。
千年前的她,向來是獨來獨往,沒有如今這些可以稱之為戰友朋友的同門,沒怎麼體會到被人護在身後的滋味,除了,那個人。
半晌,她點頭輕笑,“好,緋常師兄小心些。”
女子笑容絢麗如春花,像枝頭開了一簇又一簇的梨花,緋常晃了神,“嗯”答應聲,之後是長久的沉默,回神之後,他又堅定地應了一聲。
林池魚同他道彆,趕往了霧氣縈繞的西南。
赤色的命傘撐開,籠在停棺的屋子上首,擁有生死相之人冷漠地瞧著下首,遊蕩的鬼影此刻都詭異地抬頭朝他看來。
若是換作旁人,定被這幽怨淒苦的目光嚇軟了身子。
林池魚向三人發送了攻擊的通訊,她喚了一聲“靈霧”。
頃刻,靈霧長成龐然大物,將林池魚托在背上,對著霧氣最濃之處狂咆。一陣陣靈息擊打其上,安靜的霧氣逐漸湧動,流轉飛速,大團大團地朝此地湧來,已是來不及。
霎時,阻隔的屏障無聲消失,湧過來的霧氣無了落腳之地,前赴後繼地趕向外界,如新河落堤,一寸寸襲過界外乾淨的塵土。
“趁現在,靈霧!”她又喚了一聲,靈霧明白她的意圖,身上四翼張開,揮下,驟風卷過村內的一切,連同纏綿的霧氣,一同送遠,久籠濃霧的小村落,終於漸漸於世人麵前露出全貌。
天邊將將泛起魚肚白,林池魚抬眼望去,紅衣之人執傘靜懸半空,他周身的銅錢已然不見,儘數穿在勾魂鎖之上,長鏈落傘,纏在他手中掐著的惡鬼之身。勾魂鎖穿過了他胸腔肋骨,直直裸露其外。
他周身冷漠,神色冷寂,赤色瞳目紅得更加嚇人,青絲因施力而四散開來,此刻才真的像是遊走陰陽道的索命無常,比他壓製之人還要像修羅。
這樣的他是在殺人,不,是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