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相(1 / 1)

室內靜寂無聲,無人答他呢喃。

同他所走過的多少個寂冷的夜一般。

一定有事。

江淮序不信。

近來些年,鎮遠界封印逐漸鬆動,每年弟子入境大會都會集各方之力加固封印,便說明,界下林池魚的神魂越來越少,轉世投胎重新為人不無可能。

或許霜花此番異動,便是在告知他,她馬上要回來了。

他身子微頓,放下了手,輕撫劍身:她回來了,應是還要你的吧……畢竟,她都親自封了他,無劍可用,也是還要……

瞬間,他重抓著頭,一縷白發自他發中生出,未及從頭至尾全部染色,便又退回平日的黑。

他粗喘著氣,一步步平複靈脈丹心,自嘲地笑了一聲,深深望了一眼壁上畫,“我還得活的。”

他將腰間之物儘數卸下,依靠在劍身旁,神色溫柔,“見一見她,你可會再醒一次?”

他帶著滿身潮濕的霧氣退出水鏡,林池魚感覺到屋內沒有呼吸,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肯出來。

她覺得江淮序剛剛的狀態太不對了,跟千年前那位清冷溫和的君子少主大相庭徑,滿身潮熱的藥味,像剛從什麼練功的熱泉裡出來。

聽茯苓說過他的修為已到渡劫後境,竟連她一個毫無道法之人都察覺不出?

他的道心絕對出問題了。

林池魚起身看向明堂之上,看清方才江淮序留的是什麼,頓時覺得自己這趟來真是賺大發了,不僅找到了自己的霜花劍,還買一贈一有了鎖靈囊。

她伸手去碰,指尖懸停在半空,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忘記了,鎖靈囊也是有禁陣的!

她還是要找故淵!可惡,剛剛那麼膽戰心驚她是為了什麼?

林池魚不情不願地觸碰了紅茶花的花蕊,故淵瞬間化形於她麵前,言笑晏晏,“喊我來看你笑話?”

林池魚不理他,指了指明堂之上的鎖靈囊:“你能解嗎?”

故淵順著她的指示望去,案上的鎖靈囊透著忽明忽暗的微光,一側綁著的陣玉分外醒目,純青裡夾著一絲白痕,雕刻成寒玉蓮花狀,一側還有越水而出的錦鯉,光滑透亮,一看便是日夜撫摸造就。

案上所供仙劍他太過熟悉,他抬眼掃視了一下四周,壁上懸掛著一副畫像,額間現著金印的仙人執劍,熟悉的姿態和紋路讓他瞬間知曉是畫為何人,劍為誰屬。

再看林池魚現在在何地,他立馬想到這隱秘的屋子屬於誰。額前青筋狂跳,他眉眼下垂,神色瞬間冷淡,“不會。”

林池魚:“……”

求人辦事,姿態不能不低。

“你不是想看笑話嗎?現在就瞧。”林池魚道,“我的一部分神魂碎片在此處,你幫我解開。”

“你沒告訴他?那你怎麼進來的?”故淵捕捉到了關鍵信息,從頭到尾地打量她。

林池魚指了指腰間之物,“靠這個。誰能想到門口那石墩子吐出來的還是我的老東西。”

故淵看了一下她腰間的,再跟案上的一對比,額前青筋又是一跳,順手扯了她鬢間紅茶一瓣花,紅茶花瓣自動補齊,他用靈息變作細小綢帶給她係了上去,左看右看才滿意。

鎖靈囊還沒解開,林池魚現在受他的限製,不想跟他叫板,怕他哪根筋搭錯又開始發瘋,默默無語地看著腰間物,“真幼稚。”

確實亮晶一些。

故淵低頭審度她,觀察著她的表情:“你告訴他,拿到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現在還不是時候。”林池魚道,一臉平淡。

故淵冷笑:“你為他考慮的真多。”

林池魚:“……”

他雖這麼說,依是按照林池魚的吩咐,隨手一揮,破了鎖靈囊的禁製。

在熱池裡的人,驀地吐了口血,當他意識到由何反噬之時,這回連衣服都來不及搭,揮指掐陣傳送。

神魂碎片離了束縛,前仆後繼憑著本能靠近林池魚,林池魚感覺身體在一點點縫合補足。

霜花劍在供案上興奮地上下顫動,似乎在為主人的歸來雀躍歡呼,自劍身彙聚過來的霧氣纏繞於林池魚全身,這一回,侵入了她的指尖。

熟悉的靈息化在體內,林池魚有些訝然,她居然能聚靈了?!

林池魚要去拿霜花劍,幾乎瞬時,水鏡波動,她隻能跺腳,頭也不回地拉著故淵,“走!”

故淵帶著她掐訣畫陣將她傳送。

江淮序入門,室內又無人。

霜花再度回歸死寂,仿佛方才那般激烈的召喚都是他的幻想,如果他沒有看到被破開禁製空空如也的鎖靈囊!

一千年,那是他一千年的辛勞,是他走過無數漫漫沉寂長夜裡的唯一喘息。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一個微弱渺茫的希望!

但現在,這個希望全部碎掉!

是誰!

他捏著薄薄的鎖靈囊,目眥儘裂。

成股的白發自他發尖冒出,接連染白他的一頭烏絲。

這一夜辛苦修煉壓製,再度徒勞無功。

可這次他沒有阻止,由著他慢慢試探,一點點侵占他的軀體。

沒有魂靈?為何破了禁製,魂靈四散,室內卻察覺不到一絲氣息?

他死死瞪著手中被他捏得變形的鎖靈囊,一瞬不瞬,任由全身被那虛無的妄相遮掩,瞳仁翻作全黑,詭人的紋路自他眼角一點點蔓延至他整個麵頰。

哪個禦靈門的弟子見他這般模樣,都會被他嚇退。

陡然,他看到了鎖靈囊上逐漸顯現出靈力的痕跡,有人張狂且不加掩飾地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是紅蓮火焰紋!

江淮序陡然清醒,眼底的恨意加深。

“故淵,你竟然能出來了。”

……

林池魚和故淵落在清竹院內。

林池魚觀望了一下四周,確定是熟悉的環境,這才放鬆警惕,離開了故淵。

她後知後覺,“我能碰到你了?”

她輕嘖了一聲,有些嫌棄,“我們果真是命運共同體。”

故淵靠樹抱著雙臂,沒有說話,藏在臂彎裡的手指上下摩挲。

想至方才,她神色有些遺憾,“得找個時間拿回我的劍。”

故淵靠樹磨蹭了半晌,輕咳了一聲,“終於有愧疚心,想把我放出來了?”

林池魚一臉無語:“沒說你。”

“你沒留下什麼把柄給他吧?”林池魚問道。

“沒有。”故淵道,神色意味不明。

林池魚探尋地望過來,又是一柄長劍刺過他的心口,他的麵色驟然蒼白,低頭靜看胸前傷口擴大又縫合,對一切已習以為常。

林池魚不再看他,“此番麻煩你了,快回去療養生息罷。”

故淵冷笑:“你竟也有如此好心的一日。”

“就當報酬。”林池魚朝他揮了揮手,一步不停地走回自己的住處,合上了門,再不相顧一眼。

林池魚靠在門裡,眼尾的紅痣發燙,險些將她灼傷。她撫上那點紅痣,感受到它一點點安靜下來。

她知道,故淵走了。

她於妝台散開禦靈門弟子束發的發帶,那支發簪仍固執地,不肯離開。林池魚早已習慣,褪衣睡去,簪子才磨蹭著散開,靜臥枕側,與她同眠。

她複又起身,見那簪子仍靜臥著,披衣去采了茯苓花,以陣玉為引,繞靈息於丹田,修煉了一夜。

今晨起來時,林池魚滿身都是努力的痕跡,尤其一雙眼睛,困得半分睜不開。

然而這不能成為她曠課的理由,茯苓攀拉著她,走到清思堂。

路上林池魚又聽不少小道消息,一旁的茯苓聽見拉著她,也討論了起來,“非魚你知道嗎,昨夜槐序居失竊,門主發了好大脾氣,今日一大早就輕點各院弟子興師問罪。”

林池魚當然知道,她還是事件親曆者,但她總不能說“哦,對,就是我偷的”,隻笑嗬嗬地應聲,“怎麼有人不長眼偷到門主身上,還偷成功了,那一定是個非常厲害的人。”

槐序居失竊,江淮序卻並沒告知眾人丟的是什麼,令皓宴逐個嚴查內外門,連長老都不能放過。故而林池魚和茯苓站到現在,授她們道法課的長老還沒有來。

聚眾的弟子本來也閒來無事,再遇上這麼一個驚天大聞,道場都成一鍋亂粥了,雜七雜八,什麼湯料都有。

茯苓也拉著林池魚在一旁討論,“門主究竟丟了什麼東西,這事搞得這麼嚴重?”

林池魚心說沒什麼,就她的神魂碎片而已,江淮序以前被多少人稱讚有君子之風,如今都墮落如此不想救世,肯定也不想複活她救世的,林池魚不理解他如今的大動乾戈。

她奇怪的是,既然他如此看重,偏偏又不告訴眾人丟的是什麼,也不自己親自去查,皓宴又怎能確保找的東西就是他丟的東西?

林池魚想起了昨夜室內彌散的潮熱藥味:江淮序的身體,不會受刺激出現些什麼問題吧……

想法剛冒出來,她連忙搖頭將它揮去:不是我乾的,要怪就怪他道心不堅定。對,是這樣的!

在林池魚與自己抉擇思考的時間裡,她沒有察覺到朝自己圍過來的人群。

一連幾日,林池魚都是姍姍來遲上課,亦步亦趨跟著茯苓下課,其他人根本沒有靠近林池魚搭話的機會。

如今偶然來了個閒話時間,可不趕緊趁時間認識認識這位“白玉京的天眷之子”,而且還是個奇才。

從沒有一種人,能在天才和庸才的選擇裡,挑這兩個極端。

林池魚算開創先例。

她能在三劫七難中毫發無傷,因此進入甲班,也能在修道之路一竅不開,長老教了好些時日如何開靈,隱元境的修為愣是沒進一步。

一個弟子臉紅地遞上自己的陣玉,聲音細如蚊蠅,“非魚師妹,我能不能得到你的通訊?”

“啊?”林池魚有些沒聽清,往前走了一步,“你方才說什麼?”

她一靠近,濃密的長睫被瞧得更清楚,漆黑圓潤的眼睛折射著閃亮的光澤,弟子更加緊張,熱血上湧遍至全身,他脖子僵直不敢動:“我想要你的通訊。”

林池魚哦哦了兩聲。

她的陣玉剛得來,確實需要加一些好友,這樣便於像茯苓那樣,不費多少時間就能得知門內最新動態。

她取下自己的陣玉,主動與弟子手中的相碰。

“好了。”她笑道,“以後我們可以聯絡了。”

她一定不知道她笑起來有多好看,彎成月牙狀的眼睛裡閃著細碎的星星,那一瞬間弟子覺得自己躺在夢裡的星海,愣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滿臉通紅地朝她鄭重鞠了一躬,“謝謝!”

“不客氣。”林池魚依然是這樣笑。

他紅著臉退居一側,盯著手中的陣玉忽愣忽喜,心情難以言喻。

其他人看到他開了這一個先河,都紛紛圍上,林池魚一個一個地碰過去,應接不暇。

沈靈懿就站在他們不遠處,看到一個個如此狗腿的樣子,冷哼出聲,“真是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

聲音太大,林池魚想聽不見也難,她抬頭望過去,神色高傲的女子抱胸而立,鬢間的淩霄花繞著靈息,開得極豔。

林池魚走了過去,舉起自己的陣玉,任由紅色的短飄帶被風輕輕帶起。

“沈大小姐,加個通訊?”

眾人愣住,包括茯苓。

沈靈懿將頭一歪,不去看她,“誰稀罕加你的通訊!”

“真不加一個?”林池魚笑著問。

沈扶搖:“不加。”

“那好吧。”她清淡一笑,又回到茯苓的身邊。

茯苓拉著她痛心疾首,“她這種人就是罵一罵才好,彆給她蹬鼻子上臉的機會。”

林池魚笑著說她說的對,收起陣玉掛在腰間。忙活了半晌,她的陣玉現在通訊滿滿,完全不用再擔心消息延遲。

沒等幾息,長老便過來了,正是招生分住宿的那位。有關係近些的弟子大膽上前,問門主到底在查什麼,他們也好做個準備。

長老仔細掃了一眼道場裡的弟子,見都是自己日夜瞧著的乖學生,摸了摸自己的一把胡子,放下心來,笑嗬嗬地言:“沒什麼事,就是讓皓宴檢查一下門中人誰有紅蓮火焰紋的印記,方才我被叫住協助檢查,故而來得遲些。你們知道誰有,可要大義滅親舉報出來,一會皓宴就查到此處,好邀功領賞。”

紅蓮火焰紋。

沈靈懿想起方才那在空中飄過的綢帶,透過零散的人群,望向林池魚。

林池魚似有所感,同她的視線對上,望見了她眼裡的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