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山河故裡 星河有風 4088 字 5個月前

昏暗逼仄的茅草房中,隻有一床、一桌、一凳,以及床邊角落鋪的稻草和一張薄被。床上躺了個病弱少年,他穿著襖子,裹著破爛汙黑的棉被。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冬日的寒風鑽進來,引得少年一陣咳嗽。推門的人是個俊眼修眉的少女,一隻手裡提著藥包。見少年咳嗽,她連忙闔上門,用腳將旁邊的石頭重新踢過來抵住。

“我又買了些藥,這就煎給你吃。”

少年艱難支起身子:“青筠姐姐,你,你彆再為我,白費力氣了。”

“不吃藥怎麼能好呢。”少女故作輕鬆地笑,打開藥包準備煎藥。

“青筠姐姐,我知道,我們兩個從家裡偷帶出來的那點財物已經快用光了。”

“錢還可以再掙,這有什麼的。過兩天我就能拿到工錢了。”

少年心疼地看向少女的手。那是一雙原本細嫩白淨的手,可如今卻生滿凍瘡,慘不忍睹。

少女已經將藥倒入藥壺中,引火開始煎了:“就是有點後悔自己以前沒好好學女紅,不然現在掙得肯定多一些。”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這麼多藥吃下去,也不見效,姐姐你掙的錢,還是自己留著吧,你的路還長。”

藥已煎上,少女端著小凳坐在藥壺邊烤手,她低垂著眼眸,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會好的,你彆瞎說,一點風寒而已。”

微弱的火光映著少女的側臉,給她鍍上了一層暖色,少年頭暈目眩,視線中的她也開始朦朧起來。

心是酸的,眼是熱的,少年那千絲萬縷的情愫,全堵在喉間。他忍不住咳了起來,咳得越來越厲害。

少女皺眉,起身坐到床邊,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少年放下手,掌心全是暗紅的血。

少女雙目一痛,用帕子給他擦乾淨:“藥還沒那麼快煎好,快躺下睡會兒吧,彆著涼了。”

少年很聽她的話,乖乖躺了回去。少女替他蓋好被子,手將要收回去時,少年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握住了。少女一怔,沒有動作。那雙手藏在被中許久,卻和自己的一樣冰涼。

“青筠姐姐,你聽我說。我,我大概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姐姐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寫一封信,你帶著信和信物去找我的親生父親,求他給你一個庇護。雖然可惜,沒能見一見,我的爹爹是什麼樣的?

“姐姐,我從不後悔離開那個家,和你一起,是阿婆走後我最開心的日子了。有時候做夢還會一陣後怕,如果,我當時恰好沒有路過那裡,姐姐落在獵戶的陷阱裡,可能就,就沒命了。我還想繼續保護姐姐啊……”

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少女彆開目光,像是在掩飾什麼:“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你的願望,也該自己去達成。”

少年看見了少女眼中的水汽,他輕輕笑了,一行淚從他眼角淌下:“姐姐,你心最軟了……”

握著少女的手慢慢鬆下來。煎藥的火偶爾劈啪一聲響,藥壺中的藥湯咕嚕冒幾個泡,冷風拍打門窗,從縫隙裡灌進來。他的呼吸是如此靜謐。

-

慕懷清是被風聲驚醒的。

今夜風很大,吹得門窗吱呀作響,她坐起身,感到了一絲寒意。

四下漆黑一片,她下床點了燈,披衣坐在燭火旁。燭火搖過她的眼睛,也燃不起她眼中的光,她隻是這樣靜靜地放空著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淹沒在風聲裡。她拿起了桌上的書,一直看到卯時書院響第一鼓,這才起身洗漱收拾。

今日的冷風刮到書院散學,天色陰沉一如點卯時所見。學子們裹緊衣裳匆匆出了山門,或步行,或登上自家來接的馬車。

慕懷清走到山門處,沒看見趙家的馬車。

趙知行怪道:“怎麼還沒來,以前從不晚到的。”

霍澄道:“要不你們兩個也搭我的馬車回去好了。”

“你要送近野,還是我順路些,”陸居瀾說罷,又問慕懷清道,“你真要回去?這次怎麼改主意了。”

慕懷清微笑:“明日中秋,有些事總要解決的,不是麼?”

趙知行猶豫道:“要不我還是再等等吧,興許路上遇見什麼事耽擱了也說不定。”

話音剛落,霍澄手指著路儘頭道:“你家的馬車來了。”

陸居瀾手搭在慕懷清肩上,輕輕拍了拍:“你,照顧好自己。”

周近野也叮囑了一句。

慕懷清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待三人離去之後,趙家的馬車也近到跟前了。架車的是趙翁,他滿麵愁停下來,車簾掀開,從車內下來一個人——之前差點掌摑慕懷清的女使,紅蓮。

趙知行腳剛踏出,又收回來。

女使紅蓮走到二人麵前,冷硬道:“太夫人有命,接慕懷清一同回府。”

趙翁立在紅蓮身後,衝慕懷清搖頭。

慕懷清仍是笑:“既然如此,大哥,我們上車吧。”

三個人各據車廂一角,誰也沒再開口說話。回到府中後,趙翁落後兩步,偷偷拉住了慕懷清。

“小郎君七夕未回,這次中秋為何又願意回來了?”

慕懷清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趙翁遲遲未來書院,可是家中起了爭執?”

趙翁歎氣:“太夫人為了小郎君身份的事,還在鬨,說是中秋過完她就回去了,這事必須得解決了。大官人本意讓我去接,是為了告訴小郎君,讓你不必回來,免得心煩。”

“我已不是稚童了,還請趙翁替我轉告爹爹,叫爹爹不必為我憂心,也莫要為了我惹太夫人不快。”

“小郎君如此鎮定,自願同太夫人那女使回來,可是心中有了對策?”

“非也。隻是太夫人視之如命的虛名,於我而言並不重要,所以我不會為此心煩,她也無法威脅到我。”

“這件事我也不好多說,小郎君能看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話我會替小郎君帶到的。”

“有勞趙翁。”

-

暮雲收儘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中秋當晚,街市歡囂,燈火輝煌,酒樓高位皆被人搶占,一麵喝酒觀月,一麵聽曲賞舞,好不自在。坊間人家亦燒香祭月,其樂融融。

在這鼎沸的晉州城中,偏生趙家突兀地冷,像是掉入湯中一塊煮不化的冰。那晚宴上的人神色各異,開口說著話,也比秋夜的風冷。

“你想進我趙家的族譜,我也不為難你,隻是有一個條件,就怕小子你不敢應。”太夫人吃到末了,擱下碗筷,突然發難。

趙季青當即皺眉,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念及趙翁轉告的那些話,又生生忍住,將目光投向慕懷清。

趙知行一頓晚飯吃得膽戰心驚,食不知味,終於等到祖母開口,他像是接到了某種命令般,整個人突然緊繃起來。

王氏麵色冷冷,絲毫未將眼下的場麵映在眼裡,連一顆心也是死水般。趙小苒惡意地笑,目光刀似的刻在慕懷清身上。鄭氏高高在上看著好戲開場。

慕懷清還未吃儘興,卻不得不停箸,眉頭因此微微斂起:“請太夫人直言。”

“聽說你讀書不差,我的條件便是要你中個進士。趙家不養廢人。”

慕懷清直視著她:“僅此而已?”

洶湧拍去的浪,在這輕輕一瞥之下,化作了溫馴的水花。太夫人眉皺成川,眼角也疊出了紋,很不滿她的態度,像是剛開口便已輸了。

但她到底念及中秋夜,不願大郎真的與他反目,收斂了脾氣:“你這是什麼意思?”

在眾人的注視下,慕懷清說出了驚世駭俗的一句話:“我要前三甲,後年。”

趙季青第一個吼道:“胡鬨!”

鄭氏咯咯地笑:“兄公彆急啊,他心比天高,有此抱負,你合該高興才是。”

太夫人還未從震驚中回神,慕懷清話已逼近:“我願與太夫人立下賭約,若後年未中前三甲,認祖歸宗一事任憑太夫人做主。太夫人可應?”

“我不應。”趙季青肅著臉色。

慕懷清態度堅決:“爹爹,這是我的意願,還請爹爹莫要插手。”

太夫人看著這小子比磐石堅定的目光,忍不住想,莫非他真有能耐不成?說實話,這比自己提的要求苛刻多了。自己猛一腳踩,像是踩空了,反而陷進去。這個條件無比合她心意,又她覺得失了些什麼。

儘管太夫人內心多有不快,慕懷清的話還是成功將她堵住了,因為那是一個對她而言百利無一害的賭約。立下賭約的人,反而將自己投入孤立無援毫無退路的境地。

她冷笑著,扔下一句話:“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到時莫放了大話做不到,又跪著回來求我。”

鄭氏被慕懷清唬住,隨太夫人離開前看向慕懷清的眼神也輕飄飄落了地,成了實的。

趙小苒攙著王氏離開,經過慕懷清身邊的時候低聲嘲道:“不自量力。”

趙季青顯然有氣,到底憋著沒有發作,站起身來,覷著慕懷清。

慕懷清唯獨被他盯得心虛:“爹爹……”

趙季青沒聽他解釋,大步而去。

此時餐桌上,就剩趙知行和她麵麵相覷了。

“大哥也覺得我過火了嗎?”

“不,”趙知行說不上來什麼臉色,震驚、擔憂、信任全揉在一處,“我信你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隻是,未來不是沒有可能收不了場。”

慕懷清沒料到趙知行竟會這麼說,心中訝異了一下,有些動容。

她微笑著,言語真摯,意味深長道:“大哥放心,我永遠不會做出危害趙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