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山河故裡 星河有風 3972 字 5個月前

翌日早晨,一輛馬車從府衙駛出,慕懷清一晃一晃坐在車裡,心情還是有些緊張。

她伸手挑開一角車簾。

天上依稀可見寥落星子,街道上卻已有了人氣。店家陸陸續續開了門,一片蒸騰白霧中攤販們忙裡忙外供應早食,還有挑著擔子趕早市的百姓。

晉州多山多水,景色養人,比之盛京的繁華多了幾分恬靜安適。可大梁積貧積弱,北境有胡虜虎視眈眈,南境有蠻夷心懷鬼胎,就連西邊小國也動蕩不安。這腹地的安穩,也不知能維持到何時。

馬車悠悠晃晃,前頭趙翁趕著車,一麵朝裡囑咐道:

“書院就在城外衡山腳下,官人已經打過招呼了,小郎君隻管去拜見晚漁先生便是。

“外人隻聽說小郎君以前窮苦,小人卻知道小郎君是個有學問的,能不能過就看小郎君自己的了。

“小人就在外頭侯著,若是過了,就給小郎君把東西收拾進去。以後書院哪裡不熟悉就多開口問同窗,認識認識幾個朋友也好。”

慕懷清聽著暖心,在車裡應了聲:“是,多謝趙翁。”

趙翁跟在趙季青身邊有十幾年了,是府上的內知,總管府中雜事,府中上下都對他敬重得很。

雖說他今日會來送慕懷清去書院是得了趙季青的命令,但趙翁對慕懷清的這些叮囑卻是真心實意的。

行過一段路後,天光已然大亮。舉目而望,青山綿延,峰頂雲霧繚繞,古樹掩映間,一座規整排列的院群就坐落在山腳。正值春季,山腳下學田播種不久,青色稀疏。

官府或民間贈予書院良田,書院再將良田租賃給附近農戶,這是書院的主要收入之一。

馬車最後在山腳牌樓前停下,牌樓匾額上“崇臨書院”四個字,筆鋒利落,勁瘦灑脫,乃是晚漁先生親手所書。

當代大儒李文采,字平章,號晚漁居士,世人尊稱晚漁先生。李晚漁為官四十四載,曆朝兩代,政績斐然,又曾奉命撰修《史典》,學問不可謂不深厚。可就是這樣一位人物,依舊在先帝駕崩之時被排擠辭官了。

先帝年僅十九登基,頗有雄心壯誌,於朝寧元年啟用主張新政的方衡等人,意圖扭轉大梁積貧積弱的局麵。

隻可惜新政推行處處受阻,新黨內部也矛盾重重,到朝寧七年時先帝突發惡疾駕鶴西去,獨留四歲幼子即位,朝中政事從此皆為其母,也就是如今的太後把持,新黨徹底失勢,推行七年的新政就此夭折。原先的新黨人物或被貶或處死,從此外戚擅權,佞官作亂,朝中一片烏煙瘴氣。

李晚漁與新政牽扯不深,隻是和新政人物私交甚好。他在此變局中急流勇退,告老還鄉,又於承平二年在晉州開設崇臨書院,從此一心向學,不再過問朝野,成了為數不多能平安站到現在的人。

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少退休官員、各地大儒也前來加入他的書院,是以崇臨書院開設至今十二載,卻已然聲名大噪,躋身一流書院的行列。

書院雖免束脩,但能接納的學子卻有限,不光在年齡上設限,每年晚漁先生還要親自出題,過了這道門檻的人才有資格入學。

慕懷清自牌樓前下了馬車,從頭門後的屋舍中出來一個學子,年紀同慕懷清差不多,頭戴襆頭,身著青色襴衫。襴衫是書院學子統一的打扮。

那學子上前道:“請問兄台可是慕無晦?”

“正是。”

“在下李易,字行簡,得了山長吩咐,特意在此等候,還請兄台隨我來。”

慕懷清拱手行禮:“勞煩李兄了。”

山長指的就是晚漁先生,書院之長向來稱山長。

從牌樓進,入目便是一座高台殿宇,喚作照熙台。

書院除了是學子求學的地方,也常吸引百姓聽講,開化民智。大梁朝的書院興會講,各地大儒齊聚一處相互辯論,圍觀的百姓動輒千數以上。

崇臨書院剛開一年時,晚漁先生就曾與青葙居士陸菁辯於照熙台,一場會講辯了三天三夜。

聽人說,那會兒書院內外愣是給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有的直接就帶了卷草席睡在山腳,更有小販挑著擔子來賣吃食,結果因為聽得太入神,擔子都顧不上了,肚子餓的隻好自取,等天黑小販回來一看,吃食全空了,卻多了零散一堆銅錢。

這便是著名的照熙會講。

隻是青葙居士在照熙會講兩年後便溘然長逝,晚漁先生扼腕長歎,再不參與會講,是以此後的照熙台舉行會講數次,卻未能重現當年風采,世人多為遺憾。

照熙台後才是正門,兩側學齋書聲琅琅,則是學子們讀書的地方。

李行簡引著慕懷清去了一側的百茗齋,晚漁先生白日都在那裡。

綠樹成蔭,鳥鳴山更幽,腳步踩在長廊上,悠遠的讀書聲隱約傳來,世間最清淨的所在也不過如此了。

李行簡停在一間房前,敲了敲門:“山長,人已帶到。”

“進來吧。”

李行簡回身拱手:“在下便送到這了。”

慕懷清回禮:“多謝。”

她推門進去,隻見堂中光線明亮,一老者坐於上首,衣著深色,須發皆白,看上去頗有威嚴。

慕懷清記得五歲離京那年的雪,記得晚漁先生也曾替父踐行,卻不記得他是何模樣,但總歸不是現在這樣蒼老。慕懷清忽的從心底生出許多感慨。

“晚輩慕懷清拜見先生。”慕懷清上前幾步,恭恭敬敬拜了禮。

李晚漁打量座下之人幾眼,方才點頭:“聽說你是寧州亳陽郡昌遠縣人氏,之前在縣學念過書?”

“回先生話,是。”

“試題都在案上,你隻有一個時辰。”

書童候在一旁,已經準備好了筆墨紙硯。

慕懷清依言在案前坐下,拿起試題翻看,上麵考的是詩賦、經義和論策。

雖有難度,但卻難不倒她。爹一向不吝於教她讀書習字,早前隨爹各處赴任時,她更是見識了不少事物,增長了許多學問。

慕懷清寫得入神,晚漁先生就在一旁靜靜守著。

少年身形清瘦,額上一圈細布,陽光映在側臉上,泛著柔和暉色,眸中盛滿了專注與認真。

一個時辰很快便要到了,慕懷清在寫最後兩題時聽見外頭開始嘈雜起來。晚漁先生安坐屋內並不理會,自有齋長會在外頭維持秩序。

齋長挑選品行兼優的學子擔任,負責點卯,也幫忙監察課試、管理藏書以及學子銀錢發放。

外頭喧鬨是學子散講後聽說慕懷清已經到了書院,正在百茗齋裡邊做題,個個跑來湊熱鬨。

“今年開春不是已經招滿了嗎?晚漁先生還真讓他進啊。”

“人家有趙知州做靠山,哪裡進不得?”

這點是諸多學子最在意的。以崇臨書院的名聲,要來的人都快把門檻踩爛了。每年就招十幾個不說,試題難度還不是一般的小,可想而知這名額是多麼寶貴。

文人清高,對慕懷清這種托關係進來的很看不起。自己掙了破頭才得到的機會,在彆人那就隻是一句話的事。

“若能過這崇臨書院的試題,也沒什麼好指摘,你們莫要聚集在此了,等會山長出來,怕是要責怪。”李行簡出麵勸解道。

“行簡師兄還真是好脾氣。”

眾學子都知道他在書院中擔任齋長一職,很得先生看重,於是熱鬨幾句,也漸漸散去了,畢竟等會還有課業。

學子散去後,趙知行的身影從人群中露出來,他看著緊閉的房門不屑道:“要真讓他過了入學試,我趙知行不止請你,我還請上雲程他們一道去奉香樓!”

讓他跟慕懷清同窗?想都不要想!

一旁的霍澄換了身青色襴衫,貴氣不見了,倒多了些少年風發意氣。他拿胳膊又捅了捅邊上的人:“聽見沒,下回休假他要請我們去奉香樓。”

邊上那人眉目俊朗,鼻梁挺直,薄唇顏色淺淡,一身素樸襴杉也掩不住霞姿月韻的清雅氣度。隻聽得他帶著笑意道:“明澈這般肯定?”

趙知行道:“雲程你可彆聽他的,不過是後院見著了一回,就說那慕懷清如何如何好,依我看,他是被那人裝出來的模樣給騙了!”

此時邊上還有一人身量高大,膚色略黑,眉眼粗獷,瞧著老成穩重,他插話道:“明澈心思澄淨,我瞧那慕懷清應該是有把握的,不然放話出來,又進不了書院,豈不是鬨了個大笑話?”

“近野說的對,就是這個理!”霍澄拍手道,“還有我跟你們說過的,我錢袋被偷那次,他講‘非是可憐,但為心安’,你們聽聽,這話能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夯貨說的嗎?”

眉眼粗獷的周近野接腔道:“聽明澈說,那慕兄本是窮苦之人,卻在聽見他人母親病重時肯仗義疏財,光從此舉,便能看出那慕兄心地善良,重情義多過錢財,為人也孝順。”

趙知行壓根沒把這段放在心上:“拿句先賢的話裝樣子唬人誰不會?”

周近野耿直拆台道:“可我沒在書上見過這句話啊。”

趙知行瞪著他,又瞪著霍澄,氣得鼻子都歪了,心想這兩人平日裡就是領了錢專門同他對著乾的。

被喚作“雲程”的人最後道:“我沒見過他,倒不好評價,且看他能不能過了這入學試再說。”

霍澄道:“對,我就等著,他要是連入學試都過不了,那我就承認我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