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懷清挑眉,伸手一撈抓住小男孩手臂,他想掙脫,力氣卻不及慕懷清大。
片刻後氣喘籲籲跑來一個少女,打扮得明亮活潑。
“這個小孩偷了我銀錢,多謝郎君替我抓住他,”少女道謝完也不嫌臟,把人扯到自己麵前,攤開手質問道,“錢呢?”
這時遠遠地又傳來叫喊聲:“你可真能跑啊,快把我給累死了!”
慕懷清以為又有哪個倒黴蛋被偷了錢,循著聲音看去,卻見一少年華服在身,白玉冠,金腰帶,穿得好不招搖。
少女回頭高聲道:“郎君,我給你抓到這個小偷了,回頭可得賞我。”
慕懷清心想,原來是那位郎君被偷了。
小男孩聽罷少女的話,漲紅了臉,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拿著錢袋的手紅腫生瘡,一塊青一塊紫。
慕懷清見著,不禁想起來慕家弟弟病重時,自己在大冬天替人漿洗衣服掙錢的日子。那刺骨的寒冷仿佛穿過時光將她釘住,令她愣在原地。
而那少年聽得自家丫鬟說是麵前這位郎君幫忙抓住小偷的,走上前打量起慕懷清來。
此人一身暗灰袍子,太陽底下還裹著件外氅,頭上纏了一圈細布,想來是受了傷,臉色有些虛弱,但陽光落下來,卻照得那眉目動人,身姿秀挺如青竹。
他對慕懷清第一印象還不錯,當下拱手行禮:“多謝兄台出手相助。”
慕懷清回過神來是在叫自己,回了一禮:“舉手之勞。”
眼下錢袋已經被少女要了回去,慕懷清轉頭問小男孩:“你家住哪?”
小男孩以為是要把自己送官了,眼淚登時掉了下來,跪地磕頭:“貴人饒命,我阿娘還等著我帶藥回去呢,彆把我送官……”
慕懷清心中一顫。逼仄潮濕的房間,咳出來的暗紅的血,冰冷刺骨的夜晚……那些記憶是如此清晰地湧了上來。
她扶起小男孩,微歎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錢放在小男孩手上:“莫再行盜竊之事了。”
小男孩連連道謝,一溜煙兒就跑遠了。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兄台,他剛才還偷錢來著啊!”
“我知道。”
“那還有什麼好可憐的?”
“非是可憐,但為心安。”
少女瞧著麵前清冷的小郎君,臉皮都有些發燙了:“郎君,我記得老太公也說過類似的話。”
少年當即黑了臉:“去去去,什麼老太公!”這不是說麵前的人像自己祖公嘛。
少女這會早把自家郎君扔到後腦勺去了,隻盯著慕懷清瞧:“奴家逐月,還不知道郎君姓名?”
突然自家郎君伸手把她推到一旁,氣得她一跺腳:“做什麼!”
少年將手搭在慕懷清肩上:“在下霍澄,表字明澈,敢問兄台如何稱呼?”
慕懷清僵著脊背扯下他的手,退後一步行了一禮:“在下姓慕,名懷清,字無晦。”
這回輪到霍澄僵住了,他看了看對方額頭上的一圈細布,尷尬收回手去:“原來是你啊?怎麼跟知行說的不太一樣。”
趙言禮,字知行,是趙季青長子,常在書院讀書,慕懷清見到他的次數並不多,但見過的那幾回,都受了他不少惡語和冷眼。這會兒慕懷清聽見霍澄叫趙言禮的字,隻能猜出他們關係應該不錯。
外人怎麼說慕懷清心裡清楚,趙家人什麼態度她也清楚,既然這霍澄是趙知行的好友,自己便不打算過多糾纏,告了個辭後一路往回走去。
豈料霍澄又追了上來:“哎,等等!”
“霍兄還有何事?”
霍澄追到慕懷清邊上:“剛好我也去趙家,來的路上不巧被偷了銀錢而已。”
逐月在一旁問道:“郎君,你既是趙知州的兒子,為何姓慕?”
這丫頭素來大大咧咧,霍澄聽她問起,自個兒先支起了耳朵。
慕懷清道:“在下自小隨先母的姓,不敢輕易更改。”
霍澄若有所思點點頭。
趙知行對慕懷清厭惡得很,說這人身份不清不楚的,還死皮賴臉扒在趙家不肯走,對身邊人毫不掩飾自己瞧不起慕懷清的態度。他聽趙知行說得多了,自然也被勾起了興趣。
每月十日為一旬,書院一旬過後放一日假,是為常假。霍澄今天剛從書院放假回來,就聽說前幾天趙家小娘子把慕懷清的頭給磕破了,這事怎麼看也是趙家小娘子的錯。
他想湊個熱鬨,這不,就上趙府來了,沒想到錢袋被偷,正好撞見這半個月來掛在晉州百姓嘴上的人物。
跟著慕懷清剛進後院,一個黑影飛射過來,霍澄嚇了一跳,下意識要躲,卻見慕懷清抬腿接住。
黑影上下顛了幾個來回,又飛回去,霍澄這才看清是鞠球。
天氣轉暖,這等好時節,倒是有不少人喜歡蹴鞠。
孩子們笑嘻嘻要鬨,卻見慕懷清身邊跟著個富貴郎君,招呼都不敢打了。
慕懷清主動同他們招手,年紀最大的那個才笑著應了一聲:“慕哥哥來踢嗎?”
“不了,你們玩吧。”
霍澄瞧著院子裡五六個男孩女孩,最大的也不過十歲模樣,看上去應該是下人的孩子。想不到這慕懷清能跟他們處這麼好。
一個模樣矮胖的婦人走了過來,正是負責照看慕懷清的劉媼。
趙季青憐劉媼生活不易,所以安排她一家住在府上使些雜役。正好慕懷清與她住處相近,自從趙小苒大鬨一場後,趙季青就派了她來照顧慕懷清。
劉媼揮手道:“菜菜,你帶著他們去彆的地方玩!”
菜菜是劉媼的孫女兒,很活潑水靈的一個小姑娘,幾個孩子都聽她的話,跟著她一塊兒走了。
劉媼上來給慕懷清行了禮,又對霍澄道:
“霍郎君怎麼從後門進來了,大郎君這會兒應該在自己房中,老身帶你過去?”劉媼對慕懷清還算照顧,此時見趙知行的朋友跟著慕懷清進來,怕又鬨出什麼事。
霍澄心底顯然沒這麼多彎彎繞繞:“不用不用,我自己能過去。”
慕懷清道:“那就麻煩劉媼帶我去見爹爹了。”
霍澄驚訝道:“咦,你要去見趙伯伯?”
慕懷清欠身道:“霍兄,告辭。”
霍澄在身後喊:“慕兄,方才多有得罪啊!”
慕懷清揮揮手,示意自己並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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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季青正在辦公,聽下人通報說慕懷清求見,連忙道:“快請進來。”
慕懷清由人領著進了趙季青的書房。
書房內家具樸素,但從顏色可以看出用料是一等一的好,漆紅的書櫃上擺滿了書籍,倒應了外頭愛書的傳聞。慕懷清在來到趙家的時候就打聽過,一些讀書人說趙知州不光愛民,也愛書,修繕整理了不少書籍給書院州學。
趙季青見慕懷清來,停下批改公文的筆,關切問:“你身體如何了?有什麼需要著人吩咐一聲就是,怎麼自己大老遠跑這一趟。”
慕懷清行了一禮:“孩兒此次前來,是想同爹爹商量一件事。”
“你且說來。”
慕懷清一掀衣袍跪下。
趙季青一驚,忙去起身去拉她,卻拉不動。
“爹爹請聽孩兒說完,”慕懷清抬頭看著他,神色認真,“孩兒自知身份低下,在這裡惹出許多風波,如今不求認祖歸宗,隻一心向學,望能有機會入崇臨書院,以全先母遺誌。”
說罷他鄭重拜了一拜。
趙季青歎了口氣:“你莫要將他們放在心上,有什麼委屈儘管來找為父便是。你既是我趙季青的兒子,我就絕不會讓你流浪在外。三娘把你教育得很好,隻是這崇臨書院……恐怕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連我也未必有辦法。”
“孩兒知道此時入院學試早已結束,所以隻想求得一個考試的機會,進不進得,全憑孩兒實力,絕無怨言。”
趙季青被她目光中的堅定所觸動,想起陳年舊事,想起那個被自己辜負的女子,竟忍不住想要落淚,於是彆開頭去眨了眨眼,散了眼中的氤氳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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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裡擺著瓜果點心和茶水,霍澄翹著二郎腿靠在桌邊,一邊往嘴裡拋豆子,一邊朝對麵的人道:
“知行啊,你猜猜我剛剛遇見誰了?”
對麵的人年紀同霍澄一般大,姿態卻端端正正,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嘴邊:“誰?”
“慕無晦啊。”
趙知行一口茶噴出來,噴得霍澄跳腳。
“趙知行你乾什麼!
趙知行咳了幾聲,待緩下來,問道:“你怎會遇到他?”
霍澄撣了撣衣裳,複又坐下,將事情經過簡單描述了一遍,末了道:“我看他為人還不錯啊,有膽量有修養的。”
“不就傻子一樣送了點錢出去,還假惺惺裝好人,”趙知行語氣不屑,越說越氣憤,“爹因為他磕破頭那事對小妹責罵一通,還把小妹禁足在屋裡,我看就是他故意栽贓的!”
這時趴在邊上隻顧吃的逐月忍不住嘀咕了:“慕郎君哪裡會是這樣的人……”
霍澄也是不信:“他怎麼會磕破頭的?”
“他、他和我小妹搶一個玉牌,”趙知行又辯解道,“他編謊說那是他母親的遺物,故意在我爹麵前裝可憐,我爹才大發脾氣的。”
“知行,你可不能這樣護短啊。”
“我怎麼就護短了?他找上門來,說什麼認親,擺明了是要賴在我家,身份還不一定是真的呢!”
“多一個兄弟不挺好,哪像我,在家裡就孤零零一個人,成天挨罵。”
逐月真誠道:“郎君要是不闖禍,也不會挨老太公罵啊。”
霍澄拿一塊糕點塞住她嘴:“吃你的去!”
趙知行道:“這兄弟你愛要給你,我可不要!”
逐月眼睛一亮,忙把糕點拿出來:“郎君要不去問下老太公肯不肯收留?”
霍澄一把奪過糕點塞了回去:“你嫌我被罵得不夠慘是吧!”
趙知行還想說什麼,突然有個小廝跑了過來。
霍澄見那小廝行了個禮,上前對著趙知行耳語,自己也趴在桌上把耳朵湊過去,可還沒聽見話就說完了。
趙知行聽罷臉色震驚:“那慕懷清當真是這樣同爹說的?”
再三確認後趙知行才從震驚中回神來,隨即開懷大笑:“哈哈哈哈,這慕懷清居然敢大放厥詞說什麼全憑實力,他以為崇臨書院是什麼地方,真是笑死我了,明天可得跟雲程他們好好說道說道!”
霍澄興奮道:“什麼什麼!”
“那慕懷清想進崇臨書院,可入院學試已經過了,所以讓爹去給他說情,我就知道他是要利用我趙家做跳板好搏個前途。”
霍澄想起那人在後院跟劉媼說求見趙伯伯,原來為的竟是這個。他自以為看人還是準的,巷中那一見,實在不像知行口中說的那般不堪。
思及此處,霍澄眼珠一轉,笑道:“那我同你打個賭,若他學問不行進不了書院,我就請你去奉香樓大吃一頓,反之,你就得請我,怎麼樣?”
趙知行信心滿滿道:“你還向著外人去了,這回我定要把你錢袋子吃空。”
趙小苒聽罷這個消息,和她兄長自然想法一致。
“誇大話誰不會?我倒要看看他最後怎麼收場!”
她不肯去賠罪,這幾日被爹關在房中,怎麼鬨都沒用。那個窮酸貨既然許下大話,她就隻等著看熱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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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的橙黃餘暉籠在樹梢,慕懷清養了幾日,眼下正在院中躺椅上看書。
趙季青已經答應她了,機會昨天也求來了,明天就是約定上山考試的時候,說不緊張是假的。
一路走到這裡來,隻有她自己知道有多艱辛,這個機會,她絕不能失去。
最後的一點餘暉漸漸從樹梢隱去,新月初上,庭院暗淡下來,她這才卷了外氅進屋,少女清瘦的身影掩在氅下,筆直秀挺。
用過晚飯,劉媼送來一桌的筆墨紙硯:“明天去書院的一些用具都裝在書籃裡,大官人叫送過來的。”
“好。”慕懷清垂眸摸著那毛筆,不自覺又想起了爹。
爹常說,若她是個男孩子多好。不是也沒關係,她想做的事,什麼也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