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初開,微風徐徐,春日的陽光落在偏僻小院。院中有張躺椅,躺椅上蜷了個俊眼修眉的少年,正悠閒自在捧著書看。
可沒過多久,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小院的平靜就此被踹碎。幾個仆人闖進門後在兩側排開,中間出來個十三四的女孩兒,神態倨傲。
少年見此,不慌不忙擱下書卷,起身對女孩行了一禮:“見過趙小娘子。”
趙小苒叉著腰在他麵前站定:“慕懷清,趁我現在心情還好,你自己收拾東西滾出我趙家去。”
麵對這來勢洶洶的陣仗,被稱作慕懷清的少年神色卻是平靜:“我竟不知,這趙家如今是小娘子做主。”
趙小苒眼神閃躲,下意識提高聲音來掩飾心底的怯意:“你少廢話,今天沒誰救得了你!”
慕懷清了然一笑:“原來小娘子非是能做趙家的主,而是膽大包身。”
趙小苒被他這幅模樣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瞪:“那女人生你出來叫你來攀我家,害得我阿娘和爹爹大吵一架一病不起,我今天說什麼也要把你趕出去!”
慕懷清笑容依舊,眼神卻霎時變得冰冷:“你曉得護你母親,卻來輕易折辱彆人的母親,趙小娘子的好大威風!”
趙小苒一時被嚇住,待反應過來後覺得自己失了臉麵,於是朝身後幾個仆人大喝一聲:“你們還愣著做什麼,把他的東西通通扔出府去!”
幾個仆人麵麵相覷。
趙小苒怒道:“聽不懂我的話?還不趕快去!”
幾個仆人連連稱是,越過慕懷清搶進屋去了。
趙小苒在他們身後喊道:“都給我搜仔細點!”
慕懷清隻是靜靜看著,心想,或許提出請求的時機已經到了。
幾個仆人在屋子裡一陣翻箱倒櫃,陸陸續續將衣服書卷翻出來在門口扔成一堆。
趙小苒已經把事情鬨得這樣難看了,可她要對付的人卻還是無動於衷,這讓她更加惱火。
她提起裙擺跨步走到門前,將地上的衣服和書卷又撿起來往慕懷清身上砸:“慕懷清,我看你還能硬氣到什麼時候!”
趙小苒粗暴地攥著書,書扔出來的時候甚至掉了幾頁紙,慕懷清一邊移步躲開,一邊覺得有些心疼。
趙小苒扔完了,還不覺得解氣,自己扭頭進屋去了。
慕懷清這才上前將七零八落的書和書頁一一拾起來,拾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將書往躺椅上一放,急衝衝往屋裡去。
他的東西本來也沒多少,此時趙小苒帶著一堆人已經出來了,手裡還捏著一塊兩指長寬的玉牌:“你一個窮酸貨,怎麼會有種東西,是不是從我家偷的!”
慕懷清終於冷了麵色:“這是先母留給我的,還給我。”
趙小苒露出得意的笑:“原來你也會怕啊。”
話音剛落,那玉牌就被她扔了出去!
慕懷清大驚失色,想也沒想就撲過去接那玉牌!
萬幸的是,玉牌被他穩穩接住了,不幸的是,他摔了一跤,一頭撞在石凳上,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眼前頓時黑了下去。
趙小苒被嚇住了,幾個仆人手裡的東西也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血、血!”一個仆人大喊。
一片溫熱流到眼睛裡,又順著臉頰流下去,是血麼……
慕懷清最後一個念頭是,趙家如此態度,如果慕家弟弟真的來了,會不會被欺負得更慘呢?
白色的芍藥花映在他眼裡,越來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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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芍藥開得正盛,像火,一路燒到遊廊儘頭。
從遊廊儘頭出來一個雙髻丫鬟,瞧著十三四的年紀,語氣焦急向身後催促道:“孫郎中你走快些啊,小娘子她人都暈過去了!”
孫鼎背著藥箱跟在後頭出來,頭發白了大半,笑嗬嗬啃著張餅:“不急不急。”
“什麼不急不急,小娘子要是出事了你擔當得起嗎!”
他不緊不慢吞下最後一口炊餅,拍了拍胡子沾上的餅渣,意味深長道:“趙知州剛從慕小郎君這過去,怕什麼?”
丫鬟被他這話噎住,心中嘀咕,就是因為大官人過去所以才暈的啊。
不多時便到女眷的住處,孫郎中還沒跨進門檻,就聽見一陣哭鬨。
帶孫鼎來的丫鬟進門提醒道:“大娘子,孫郎中到了。”
王氏轉過頭來。她一身暗紅掐金菊紋如意緞裳,眼尾依稀幾條細紋,看得出來保養得當,隻是顴骨高,麵相顯得刻薄了些。
“繡蘭,給孫郎中上茶,”她吩咐完身邊的一個女使,又對孫鼎道,“麻煩孫郎中了。”
王氏坐的榻上靜靜躺了個女孩兒,不是趙小苒又是誰?
榻邊還有個粗眉大眼的男子,朗聲道:“我看她身體就好得很,剛才還有力氣去謀害人命!”
王氏厲聲道:“什麼叫謀害人命,他自己一頭撞上去的,關我女兒什麼事?不過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野種,便是欺負了又如何!”
“你怎能說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話!”
眼看這架勢要吵起來,孫鼎忙放下上去行了禮,叫了聲官人和娘子。
趙季青生得高大,不像文官,倒像個武將。他是官場的老油條,怎麼會看不出趙小苒的把戲,對孫鼎道:“孫郎中不必多禮,隻管替小女看看,若是得了什麼病,一定要治好。”
“是。”
孫鼎將藥箱放下來,過去給趙小苒把了下脈,又扒了下眼皮,卻見那眼珠不自覺動了動。
“小娘子這是鬱結於心啊,”孫鼎回身從藥箱取出一個布包,布包展開後露出一排排的銀針,“小老兒先施針泄泄肝火,然後再開幾貼藥。”
他挑了一根針,在趙小苒身上比劃,最後像是找到了地方,一針紮了下去,剛碰著皮,趙小苒便大叫著跳了起來!
叫了幾聲,趙小苒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忽的停住了,一屋子靜得落針可聞。
趙季青皮笑肉不笑:“叫得這麼響亮,想來沒什麼病,也不必開藥了。翠翠,你把診金付了,先送孫郎中回去。”
翠翠便是領著孫鼎來的丫鬟,她帶著孫鼎出去後,房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見趙小苒畏畏縮縮躲在王氏身後,趙季青終於爆發了:“謀害人命的事你都做得出來,你還有什麼怕的!”
趙小苒被嚇了一跳,登時哭了出來,撲進王氏懷裡。
“不就磕破了一點皮,怎麼,鐵麵無私的趙知州是要辦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嗎?”王氏摟著她,將親生兩個字咬得很重。
“你怎麼還意識不到這件事情有多嚴重,”趙季青指著趙小苒,“她帶著人以多欺少,故意摔了三娘留給懷清的遺物,害得懷清磕破頭差點丟了性命,這樣的品行何其惡劣!”
“苒苒那是為了這個家著想!你平白有個私生子找上門,在晉州城都快傳成一樁笑話了!那個慕懷清,不管他是不是你的種,這裡都沒有他的地兒!”
“便是傳成笑話又如何?我不會讓他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這點我早就說過了。”
王氏冷笑一聲:“趙季青,你有種,當初怎麼不娶你那個三娘呢?”
趙季青被人戳中了心事,原本明亮的眼漸漸灰暗下來:
“我對不住三娘,對不住你,但不管如何,孩子是無辜的。懷清已經無處可去了,至於苒苒,她太過嬌縱,不懂得尊重人,也是我的過錯。
“看在懷清吃了那麼多苦的份上,我希望你能包容一些。你也莫要不辨是非護著苒苒,這樣做不是愛她,是害她。”
王氏聽完這話,將頭轉過去不做聲。
說罷,趙季青又對趙小苒道:“你必須去給懷清賠罪。”
“我不!”趙小苒當即大叫。
“你不去我也要讓人拖著你去。”趙季青說罷轉身離去。
“娘……”趙小苒哭喊著搖動王氏的手臂。
王氏卻在目送著趙季青離開後,脫力癱坐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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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送走了趙季青,後來又送走了孫郎中,而趙季青指來照顧自己的劉媼也煎藥去了。慕懷清確認四下無人,這才下床鎖了門窗,然後回到床邊解了衣帶。
從那衣服裡慢慢露出鎖骨、玉肩,到了胸前,雪白的肌膚都被白布條纏住。
這分明是個女子。
她將藕臂伸出來,臂上一塊淤青。枕邊是孫郎中留下的傷藥,她忍痛塗了點上去。
迅速收拾好其餘傷處後,慕懷清穿回衣服,重新開了門窗。
她坐回到床邊時,從枕頭下摸出先前被趙小苒摔出去的那塊玉牌。玉牌不大,正麵是青竹的圖樣,反麵刻了兩行小字: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
她摩挲著這句詩,腦海中仿佛看見爹的麵容,滄桑、憂鬱、和藹。
“阿筠,人生在世,當如青竹般堅韌正直,曆風霜而不改……”
這句話在她心中回響了千千萬萬遍,伴著她捱過了無數黑夜。她微微低了下頭,一滴淚從她眼中滑落,她抬手擦去,將玉牌貼身收了起來。
不久後一個身材矮胖的老媼端著托盤進來走到她床邊:“小郎君,我給你熬了藥,趁熱喝吧。”
慕懷清微笑著接過藥碗:“多謝劉媼了。”
劉媼見著她笑,心底想,外頭說的那些難聽的話,跟眼前這個溫和有禮的郎君可是八竿子也打不著。
接下來的兩天,倒是沒人再來這座小院打擾,慕懷清自個兒看書,也樂得清淨。
而那要被趙季青送來賠罪的趙家小娘子,聽說死活不肯來,在屋子裡鬨絕食。慕懷清對此並不在意。
期間孫郎中又來兩三趟,她恢複得很好,最後一趟來時,傷口已經結痂了。換好藥後,她照舊起身相送,替孫鼎背了藥箱。
慕懷清住的小院靠近後門,走兩步就到了,送出門一段距離後孫鼎停了下來。
“就送到這吧,”他接過慕懷清遞來的藥箱,臨走時又笑道,“外人都說郎君高攀趙家,可依小老兒看,郎君將來定會有一番作為。”
城裡傳聞這私生子是鄉下來的粗鄙人,借著個不清不楚的身份賴在趙家,可孫鼎幾次所見,這小郎君謙和有禮,心思玲瓏,絕非外人說的那般不堪。
“先生過譽了。”慕懷清微微欠身。
她目送孫郎中走遠,緊了緊外氅,剛想轉身回去,就撞上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一身臟汙衣裳不知多久沒換洗過,撞了她後慌慌忙忙就要跑。
突然身後聽得有人大喊:“就是那個小偷,郎君快幫我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