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的太陽(1 / 1)

俘虜太陽 芽生於野 4105 字 5個月前

陳速垂眸,心中淤塞似乎未能因意料之中的答案緩解絲毫,須臾,嘴硬道:“我問她生日幾月,你答就是了,就算養隻小貓小狗也會問個出生年月吧,我有說懷疑她的身世嗎?”

“再說了。”陳速長腿邁開走到江司甜麵前,低下頭,冷冷帶怨地盯著那雙冷冽眼睛,聲音也幽幽帶著情緒,“我又不像某些人是個人渣,管不住槍-把還不會戴-套。”

這話說得太粗鄙露骨,江司甜聽得臉色青白,嫣紅嘴唇顫了顫,忍氣說:“12月24日,聖誕前夕,穗寧出生在平安夜。”

“那時候我們在國外,國外新年也挺熱鬨的,沒想到會提前發作,廣場人多又耽誤了些時間,到醫院胎位不正就難產了,所以才取穗寧這個名字,希望她像金色麥穗生機勃勃,茁壯成長,也取義歲歲平安。”

無中生有的事情說得有頭有尾,江司甜麵不改色心不跳,陳速撇過臉去,橙紅火星在指間無聲地明滅。

這邊還在冰冷對峙,學校已經亂了套,一個學生急匆匆地跑到後山來找陳速,說穗寧摔倒哭了。

小孩子摔倒哭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但陳速比江司甜反應大多了,煙頭一掐,拔腿就往學校跑。

江司甜看著那飛快遠去的背影,沉沉地歎了口氣。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穗寧也不是摔倒哭的,是嚇得摔倒,然後後知後覺哭的。

陳速趕到時,她在薑信懷裡呢,少年挺拔身板如鬆,出落得已經不比陳速矮幾分了,抱著穗寧哄著倒真是很有當哥哥的模樣。

那也是沒辦法,學校幾十號人,陳速和江司甜都不在,穗寧一眼鎖定人群裡的薑信,噔噔跑過去向他伸出了小胳膊,剛一把人抱進懷,小丫頭就憋不住哇哇哭起來。

薑信滿頭霧水往她跑來的方向看,看到了學校唯一一個雙腿高位截肢的男生,嚴佑。

問題不在穗寧,問題在嚴佑。

本就自卑的少年頭顱低垂,麵色灰敗,學生們一窩蜂圍在薑信和穗寧這邊安慰,隻有寥寥幾人關照著嚴佑,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錯。

少年微微仰脖錯開紛擾人群和目光,迷茫又無助地望了眼薑信,推開要來抱他的校長,雙手杵在地上默不作聲挪開了。

陳速確實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穗寧有薑信照顧並不讓人擔心,他彎腰下去給她擦了眼淚,給了薑信一個眼神交待便離開了教室。

去找嚴佑,學校繞了一圈,問了幾個學生,最後問到校長,才知道嚴佑躲回宿舍了,負責他的明星老師是陸乘風,這個人在偶像訓練營裡是活躍氣氛的扛把子,但麵對這種情況卻有些不知所措。

像穗寧那樣肆無忌憚哭出來多好,可惜少年早就流乾了眼淚。

“陳老師?”陸乘風站起來迎接他,有人來幫忙當然求之不得。

陳速昂揚大步走過來,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那股氣場挺奇特的。

市井出生的小廚師而已,卻冷靜、穩重,給人一種放縱跋扈、但又麵麵俱到的從容氣度,完全不同於小明星此時的手忙腳亂。

陳速聲線沉穩對陸乘風說:“陸老師該去上課了,這邊有我。”

陸乘風如得恩赦,擔憂地看了眼嚴佑,麵露不忍地收回視線,離開,順帶把宿舍門虛掩上。

陳速坐到嚴佑身邊,他隨兜揣著一隻小小的白蘿卜和一把小巧刻刀。

低頭,兩人都沉默不語,耳邊隻有小刀鐫刻蘿卜的沙沙聲響。

不一會兒,一隻雪白小狗躍然掌心,陳速將它遞到嚴佑眼底,溫聲問:“阿佑,這是什麼?”

嚴佑低著頭,眨了下眼睛,少年嗓音清潤:“小狗。”

“不對。”陳速眉眼一彎,笑著說,“是穗寧。”

“可不是我罵她,她自己說的。”他又解釋了一句。

嚴佑無動於衷。

“小狗不懂事,但沒有惡意。”陳速握住嚴佑的手,擺開五指,強勢地將小狗放進那隻僵硬曲折的手掌中,“因為小狗也有殘缺,你沒有腿,她沒有耳朵,不對,你原本也是能跑能跳的,但小狗生來就聽不見。”

“你們到底誰更慘一點啊?”陳速唏噓地歎了口氣。

這種靠比慘安慰人的方式無異於火上澆油,就沒見過情商那麼低的,佇立門外的江司甜眉頭緊蹙,纖細雪白的手落在門把上,隻差最後一點煽風便會挾著火舌破門而入了。

可宿舍裡麵安靜下來,嚴佑低垂的睫毛輕輕一顫,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向陳速。

“她父母把她保護得太好,不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其實不完美,更不想讓她知道自己也不完美。”陳速眉目沉斂,語重心長,迥異於他在廚房和課堂上談笑風生、隨心隨性的模樣,“穗寧缺少與人溝通的機會,所以不會正確地表達心疼和關心,你需要時間,她也需要時間。”

嚴佑又低下頭去,隱忍哭腔委屈說了句:“陳老師,您沒必要說這些,我也沒怪她。”

“我的模樣可怕,連我自己都接受不了,憑什麼讓彆人接受?”

陳速平靜地“嗯”了聲,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收回手去撩開自己的褲腿,露出肌肉深陷,傷痕猙獰的一截小腿,看得出是非常嚴重的斷骨之傷。

“這下知道我為什麼夏天也穿長褲了吧?”陳速放開褲腿,鬆鬆垮垮又遮住了陳年舊傷,“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我在全國最頂尖的體院讀書,我還是國家田徑隊的運動員,事故發生前,我剛贏得了冬奧會的參賽資格。”

“知道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了嗎?”陳速的語氣平和,眉眼坦然無所謂,更無意渲染那些已經發生,現在再如何歎惋都毫無意義的悲涼,“因為我和你一樣,保護了自己最愛的人,上天眷顧,我還是能跑能跳,隻是不能像從前那樣跑跳了,我這輩子還沒有拿過金牌,永遠也拿不到了,但我不後悔。”

嚴佑盯著陳速的一雙腿皺著眉,唇瓣緊抿微顫,如鯁在喉想說那根本不一樣,但嘴巴張開猶豫片刻,還是閉合。

陳速繼續說:“不拿金牌又怎麼了?我照樣憑自己的一雙手,活得人模人樣,人五人六的,我還自己當老板耀武揚威,我比那些光鮮亮麗的明星差哪裡了?”

嚴佑咽咽嗓,抬眸忍不住提醒他:“陳老師,你說的這三個成語,都是貶義詞。”

陳速“噗嗤”一笑:“總之就是那麼個意思,你覺得我現在活得很差嗎?”

“不。”兩雙堅毅目光對視,少年的清朗聲音同樣篤定響亮,“陳老師你,比太多人耀眼。”

“嗯,我也覺得。”陳速莞爾一笑,眉眼柔軟下去,但胳膊卻張開像兄弟擁抱那般,攏住了嚴佑瘦弱的肩膀。

“所以你不要怕,今天你在山裡遇見了穗寧,明天你離開大山還會遇見很多養尊處優一輩子都衣食無憂、幸福美滿的少爺小姐們,他們如果對你展露出同樣的表情,你不能再像今天這樣逃避,的確,他們或許有善意,或許有惡意,又或許隻是傲慢慣了,目中無人而已,但無論是非善惡,首先你不能自己看輕自己。”

嚴佑輕輕一顫,低頭咬起一側唇瓣。

陳速的語氣逐漸變沉,眉棱忽而冷硬凜厲,儼然有種不容置疑的強硬:“我們嚴佑,從前是勇敢瀟灑的孩子,現在是純良堅韌的少年,未來也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傷疤是男人的勳章,是光榮記號,不是讓你低垂頭顱、低聲下氣的肮臟東西。”

嚴佑緩緩眨了下眼睛。

門外,江司甜垂下長睫,輕輕撫在胸口的細白手收緊,又鬆開,最後垂下,回眸看向幽幽山巒,陽光灼烈滾燙如舊,空氣中滾動著細碎顆粒,好像在眼前蒙上一層薄紗,生生將這耀眼日光罩得虛幻朦朧。

那是渺小塵埃的實質,是被歲月衝淡的過往,時間確有那麼幾分幾秒的停滯,將如今這個鐵石心腸的江司甜重塑成過去那個義無反顧的江司甜,然而陽光又將封凍的時間融化,車輪加速滾動,碾成無法跨越的鴻溝。

寥寥幾句,訴說著陳速艱難的二十九年人生,訴說著曾經那個驕傲自信的少年,麵對她傲慢惡劣姿態時,最原始的情感和態度。

江司甜抬手揉了揉眼皮,緩出一口氣,抬腿往教室走。

宿舍裡的對話仍在繼續,但已然雨過天晴。

廚藝課也繼續,穗寧乖乖坐在薑信身邊,也跟著聽課,坐得有模有樣一副好學生姿態,一雙澄澈炯亮的眼睛裡還泛濫著瀲灩水光,心思當然不在講台上,目光時不時就往嚴佑的方向看。

小家夥雖然年幼,但能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覺得害怕,隱約還有些委屈。

她不是學生,又在最後排,在教室無拘無束,來去自如,呆萌目光忽而一亮,扭頭溜下凳子,跑去外麵找陳速的車,找到了,但是沒開鎖嘿咻憋足了勁兒也打不開,折返時正好下課。

陳速的工作收尾,看她小短腿跑得風風火火,拎住她問乾嘛呢。

“鑰。”穗寧向他攤平掌心。

陳速莫名其妙:“什麼藥?”

“車。”

“藥?鑰,車鑰匙?”陳速挑眉,“邊兒呆著去,等我洗個手就回家。”

穗寧拽著他的衣擺拖著他不準走,小嘴巴裡大喊:“巧克力。”

懂了,巧克力在車上。

穗寧拿到巧克力回教室,總共隻有三顆了,拿兩顆給薑信,猶豫了下,又收回一顆,跑去前排,遞給嚴佑,嚴佑拿出練習冊要做題,沒理她。

穗寧抓住他的手,硬掰開把兩顆金箔閃耀的巧克力塞進去,水靈眼睛輕眨,小聲說了句“哥哥,對不起”後慌張跑開。

嚴佑低頭看著掌心中的巧克力,心情複雜地擰了擰眉,但也沒辦法追上去還給她,隻能是不耐煩地扔進桌肚,冷冷說了句“傻子”,低頭下去翻開練習冊,良久,唇角挑起個淺淺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