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後又一周,學校授課沒辦法再推,陳速試圖和穗寧約法三章:“想媽媽嗎?”
穗寧點點頭,筷子夾著一隻紅辣椒掉下,又去夾,被陳速無情打掉:“這個太辣了,不準吃。”
江司甜喜歡酸甜口味,穗寧卻喜歡麻辣口味,倒是很適應西南飲食,隻是小孩子吃那麼辣容易傷胃,陳速不準她吃。
穗寧油乎乎的小嘴一翹,肉眼可見的不高興。
陳速理了鯽魚肚子上沒有刺的肉,往她碗裡放,笑盈盈地說:“穗寧乖,吃這個。”
伸手不打笑臉人,穗寧雖然年幼,但這個道理是明白的,再加上骨子裡終究有著溫柔血脈作祟,看似高冷實則也是個心軟的小孩,低下頭把陳速好意送來碗裡的魚肉吃掉,就算是原諒他了。
陳速愉悅一笑,小屁孩兒跟他鬥,還不是分分鐘被拿捏?話題又說回開始:“穗寧想不想去看媽媽工作的樣子?”
“叔叔可以帶你去看媽媽,但前提是你要裝作不認識她。”
“能做到嗎?”
陳速溫聲柔調,為了配合她唇讀的節奏,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晰。
穗寧看著他,小眉毛皺著思考片刻,最後點了點頭。
這個約定就這麼輕輕鬆鬆達成了。
第二天,陳速帶穗寧上苦水鄉,山路彎繞又顛簸,小家夥安安靜靜坐在後排扒著車窗往外看,在路過薑村時突然扭頭看著陳速說:“瑤瑤姐姐。”
陳速通過後視鏡看她,看著她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猜測了下,哼笑一聲說:“你瑤瑤姐姐被你氣哭了,不會理你了。”
他沒有麵對她說話,單純靠ABI不靠唇讀,穗寧很難正確理解他的意思,呆呆看了會兒又扭過頭去,神情顯然有些失落。
上次送她去薑村,從一開始的膽怯局促沉默寡言,到陳速離開時展露出的燦爛笑容,還大大方方地分享自己的發圈和零食,足以可見,穗寧缺少與同齡人的交流,但並不排斥,甚至是期待和向往的。
陳速心裡說不清楚什麼滋味,怪怪的,好像被魚刺輕輕紮了下,又像是被魚線一圈又一圈纏繞住了,有種鈍刀緩慢磋磨的痛感。
到學校正是上課時間,陳速抱著穗寧立在窗邊往裡看,正巧碰上薑信抬頭看黑板,餘光對上,少年放下鉛筆友好大度地向穗寧招了招手。
穗寧眨了下眼,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把臉藏進了陳速的頸窩。
“你還知道害羞啊?”陳速好笑地調侃她,“你掛樹上打人的時候可是沒半點猶豫。”
再站一會兒,高高大大的男人抱著個強烈膚色差的小女孩擋著陽光太紮眼了,教室裡的眼睛紛紛往外看,陳速趕緊帶著穗寧撤退,進了廚房。
為了不顯得穗寧特殊,陳速還給她穿了最普通的衣服,白T恤和牛仔背帶褲,發圈也是最普通的黑發圈,但是小家夥長得就與世隔絕,這身裝扮清爽乾淨,單看沒察覺,對比之下更顯得格格不入了。
陳速在廚房準備食材,穗寧也跟在他身後瞎幫忙,東走走西跳跳,陳速倒是沒怎麼在意,這時候廚房沒有生柴火,尖銳利器也都讓他收起來了,隨便她怎麼玩兒。
等這邊紅蘿卜白蘿卜準備好了,陳速再一回頭。
好了不用擔心了,穗寧已經成功把自己融入了鄉土風,現在正坐柴堆裡,頂著雞窩頭和滿臉灰呢。
冷硬的男人“噗嗤”一笑,抓了紅蘿卜和刻刀在她旁邊的柴堆裡坐下,順手把她撈起來抱進懷裡:“給你變個魔術好不好?”
“想要玫瑰花嗎?還是牡丹花?”
穗寧沒接話,隻是不眨眼地看著陳速手上行雲流水的動作,漆黑圓亮的眼睛裡逐漸露出驚訝、驚喜和驚豔,最後仰起頭癡癡地望向陳速,小手接過了綻放在他掌心的玫瑰花。
陳速又開始雕刻另一朵,唇角微微上挑,麵色柔和自然,在穗寧的“耳朵”邊輕輕說:“等會兒去把花送給媽媽和老師,認得嗎?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就是老師,還有個滿頭灰白看起來有些臟兮兮的叔叔,他是校長。”
穗寧看向他的嘴巴,陳速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沒多會兒,六朵玫瑰花已經捧在穗寧懷裡了,她低頭聞了聞,灰撲撲的小臉上浮出明媚燦爛笑容,清鈴般笑了兩聲,抱著玫瑰花從他懷裡鑽出來,踮腳把花放在灶台上,又拿了顆白蘿卜遞給陳速:“小狗。”
“喜歡小狗?”
“嗚……嗯。”穗寧蹲在他麵前,搖了搖頭,說,“穗寧是小狗。”
陳速低頭一笑,抬手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頂:“傻瓜,哪有人說自己是小狗的。”
穗寧單純地眨了眨眼,態度堅決地說:“穗寧就是小狗。”
行吧,小狗就小狗吧,反正小狗也很可愛,陳速不和她爭辯,低下頭開始如她所願刻小狗,刻著刻著突然想起來問:“為什麼說自己是小狗?”
穗寧細細一縷小眉微微蹙起,抿抿唇說:“媽咪說的。”
“媽咪是小兔。”
陳速指間一頓,好像想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漆黑眼睛刹時炯亮,抬頭又問:“穗寧,你生日在幾月?”
穗寧托著下巴想了想,想起祁躍路上重複過無數次的叮囑,語氣肯定地回答:“有花的季節。”
有花?有花!
陳速心臟仿佛被突然猛踹了一腳,隻是還沒來得及落實具體答案,校長一腳踏進廚房,粗獷嗓門大喊一聲陳速,嚇得他差點原地彈起,摸手機看時間,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說:“開始吧,還是老規矩。”
陳速兩三下刻完了小狗剩餘的眼睛和鼻子,遞給穗寧,再把灶台上的玫瑰都捧進她懷裡,大手輕輕推了推她的後背:“乖,叔叔也要工作了,去送花給漂亮姐姐和哥哥們。”
穗寧捧著蘿卜花乖乖離開了廚房,當然是先去找江司甜,眾目睽睽下送出一朵玫瑰花,粉潤小嘴張開,一個媽字卡在喉嚨裡,改口客套地叫了聲“阿姨”,其餘明星的稱呼都是哥哥姐姐,說她笨也不笨,好歹輩分還沒亂,還順帶給其餘人都降了個輩分。
明星老師們喜笑顏開,對突然到來的糯米團子愛不釋手。
陳速這邊想著穗寧的那句是似而非的“有花的季節”,也是理所當然的心不在焉,想了很多,最多的就是把所有花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春天自然是花開最燦爛的季節,可夏有梔子,秋有菊,冬有梅,千奇百怪的花數不勝數,哪個季節沒花?哪個季節都有花!
最怪異的是他明明問的是幾月,穗寧偏偏去回答季節,穗寧並不笨,相反其實算得上聰明,所以這顯然是有人刻意教過的。
陳速手上教著學生沒停,還順帶進行著頭腦風暴,一堂課下來可以說是精疲力竭。
中場休息時,陳速留學生自己練習,離開廚房伸個懶腰,揉著後頸去廁所,路過教室看見江司甜在輔導薑信做試卷,猶豫了會兒還是進了教室,走到兩人身邊低頭看。
在做數學題呢。
江司甜捧著一本參考答案,愁眉緊鎖在研究。
“初中數學題還能把江老師難住?”
陳速敲了敲課桌,長腿伸出勾了張凳子過來,順勢在江司甜旁邊坐下。
薑信停下演算,代替江司甜回答:“是競賽題。”
陳速挑眉:“競賽題?”
江司甜抬頭看他一眼,把參考答案挪過來:“薑信的數學成績很好,我幫他報名市裡的數學競賽了,如果拿到了名次,更有希望進棠城重點中學。”
陳速低頭淡淡地“哦”了聲,拿過參考答案看了眼,又抬頭看薑信:“哪裡不會了?”
薑信聞言一愣,訥訥張嘴:“陳老師,你真會啊?”
陳速彎唇笑了聲,恣意瀟灑又驕傲自信地反問:“我什麼不會?”
他扔下參考答案,再去看薑信的演算步驟,看了幾分鐘後拿走他手中的筆,說:“你這個思路也沒問題,這樣……”
龍飛鳳舞的潦草字唰唰寫滿了答題區,薑信的眼神從驚訝、驚喜到驚豔,簡直和穗寧看到玫瑰花綻放的過程如出一轍。
江司甜恍惚間想起了她看到那滿地洋甘菊時的心情,不知道她那時候的表情是不是和此時的薑信一樣。
陳速放下筆,沉沉目光遞給江司甜,彆有深意又饒有興致地敲了敲桌:“江老師,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江司甜抬眸看他:“什麼問題?”
陳速目光鎖定,莞爾:“你確定要在這裡聽?”
江司甜神色微斂,站起身。
兩人往後山走,陳速摸出煙盒抖煙,撥動打火機點燃。
山裡悶熱無風,香煙嫋嫋而升,陳速重重吸了口煙,將辛辣滋味灌進胸腔,填堵到苦澀脹痛,才放出,煙熏的低沉嗓音隱隱有緊張感覺:“穗寧,幾月出生的?”
江司甜腳步一滯,錯愕回眸:“什麼?”
陳速抖落煙灰,眼珠一動不動盯著她:“穗寧說她出生在有花的季節,屬狗。”
江司甜愣愣地看著他,好幾秒,忽而低頭一笑,嘴角弧度柔和自然,可語氣卻似嘲諷:“你在想什麼?”
“你以為穗寧是你女兒嗎?”她開門見山說出來。
陳速嘴唇一顫,睫毛淺眨鼻尖微澀,心弦繃緊了凝視眼前人。
江司甜收斂笑容,歎了口氣,語氣平和:“抱歉,陳速。”
“雪花也是花。”
“穗寧和你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