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大明星,陳速和杆子開三輪車從岔路下薑村。
這次承接的是一場喪宴,112歲的老人壽終正寢,十裡八鄉都來哀悼,村民搞不定這種規模的宴席,隻能請大廚。
杆子是薑村人,陳速打江山的第一站也在薑村,這種宴席辦起來挺光榮的,陳速不但沒收錢,還請了樂隊來唱青春,又買了豬肉隨份子,那苫布下蓋的就是豬肉。
陳速這天自到了薑村就開始心不在焉,隻是切個土豆絲都差點把手給切了。
杆子沒瞧過他這樣,把菜刀搶走了,讓他歇會兒,這種事,家家戶戶都會來幫忙,山裡人的嘴也不跟城裡人一樣挑,鹹就鹹點,淡就淡點,不必他事事操心。
山裡宅子,麵朝田野,背靠山,陳速咬著煙往後山走,沒走多遠,瞧見一棵模樣清奇但綠蓋遮天的樹。
或許是遇上大風過境,主樹乾從中間被劈開,倒塌下來形成一張天然的木板床,就這樣還繁茂生長,床下甚至長出樹根來,挺粗的兩根牢固地紮進地裡。
他跳上那張天然板床,躺下,閉眼。
這麼一躺,恍若過了個天荒地老,陳速睜開眼睛時有些茫然。
樹蓋遮著藍天,隻溜下幾縷淡薄的陽光,稀稀疏疏灑進荒草地和他的眼睛裡。
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趴在身邊的小女孩“唔”了聲,跑去叫媽媽。
陳速坐起來,轉頭就看見小女孩牽著媽媽走過來。
那女人叫薑思田,活得淒苦,男人酗酒賭博還家暴,或許是天可憐見,某夜醉醺醺出門,掉下山溝摔死了。
她帶著一個七歲女兒,相貌端正,賢惠本分。
陳速如今事業小成,快三十了,沒女人,不是沒人介紹,是他一直找理由婉拒——跛了腿,住老破小,貧賤日子過慣了,哪個好姑娘能看上他這麼一號糙人?
杆子有意撮合陳速和薑思田,陳速雖然沒興趣,但在聽到女人名字時,還是微微怔住,就這麼莫名奇妙收下了照片。
很奇妙的巧合。
薑思田的名字在薑村並不奇怪,她大哥叫薑豐田,二哥叫薑潤田,小弟叫薑有田,她叫薑思田,怎麼都是合情合理的。
彆說薑村的薑思田,苦水鄉開超市的老板娘叫陳思甜,八裡氹有個殺豬匠還叫朱思田呢!
陳速這些年不說走南闖北,但在這片大山留下過不少足跡,碰見過很多思田、思甜、思恬,卻沒有一個是他的江司甜。
陳速從未想過會在西南大山裡見到江司甜。
薑思田端了一筲箕李子來,她客氣地說:“陳哥,吃果子。”
小女孩踮腳抓了兩顆,那李子又青又大,她隻能抓住兩顆,自己吃一顆,咬得嘎嘣脆,另一顆遞給陳速,重複她媽媽的話:“陳叔叔,吃果子。”
陳速接過果子,摸摸她的頭,道謝。
小女孩咧嘴笑了。小女孩叫朱瑤,長得乖巧,皮膚是山裡人正常的健康色,像茁壯成長的一株小麥,一雙圓亮眼眸炯炯有神,看向陳速的目光裡有藏不住的期待,和拿不準的喜歡。
母女倆見過陳速的照片,知道他今天會來薑村,都穿了新衣服,但薑思田怕幫廚弄臟,還是係了圍裙,這個時候反應過來,手繞到腰後去解帶子。
陳速平靜地看著她,兩人對視上。
女人紅了雙頰,低下頭,脫下圍裙掛在身後的枝丫上,又勾起頰邊散發掛去耳後,動作羞澀而扭捏。
那雙手並不細膩,骨節大,粗糙,是做慣了臟活累活的一雙手,皮膚也是健康而粗曠的顏色,沒護理過的嘴唇塗了口紅,紅得有些乾裂,兩隻眼睛明亮、羞赧。
這樣的女人跟著陳速,跑生意進後廚,前台收銀後堂打雜,什麼都能乾,薑思田不嫌陳速是個跛子,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她前一個男人都爛成那樣了,她沒說過對方一句壞話。
甭管是不是逆來順受慣了,這樣的女人善良、本分又踏實,毫無疑問是個好女人。
但陳速無法回應什麼,他低下頭咬果子,說:“挺甜的。”
女人摸了摸頸側,笑說:“今年果子結得好,陳哥喜歡就帶點。”
陳速沒拒絕,又道謝。
聽到兩人對話,小女孩嚼著果子歡喜說:“媽媽,我去摘果子。”
“去吧。”薑思田笑盈盈地回應她。
小女孩蹦蹦跳跳跑開了,後來又轉頭回來,擺手大聲跟陳速說再見。
樹下隻剩了陳速和薑思田,陳速站起身,往宴席方向走,那邊村民越聚越多,唱青春的劇團也來了,開始放音樂調試喇叭,眼下看著愈發熱鬨了。
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糖紙果皮瓜子殼灑了一地。
飄忽茫然的目光忽然落在宴席中央,高大的男人在灼灼烈日下迅速縮水,變得乾癟、枯槁,暗淡、手足無措。
他放緩了腳步,摸出煙盒,又摸出打火機,捏著打火機在指間摩挲,火苗竄動,一下,兩下,又熄滅,最後還是乾咬著煙,沒點燃。
宴席中央站立的幾個人,是與巍峨大山以及荒野山村都格格不入的存在,他們明亮、耀眼,美得各有所長,就連男人的皮膚也比山裡女人的白皙細膩。
打牌的忘了出牌,嗑瓜子的忘了吐殼。
一群村民,目光交錯著,烏泱泱地往中央擠。
陳速應該要想到的,這樣隆重的喜喪,十裡八鄉都要來客,苦水鄉特殊學校當然也會來。
被目光簇擁的五位明星都是見過世麵的人,被人注目習以為常,而站在最邊緣的女人卻好像遊離在注目之外。
她隻關注幾個聾啞學生,全然沒察覺到自己也正在被關注,那雙纖長細手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比劃手語的動作嫻熟而自然,從內而外散發著不屬於她的溫柔親切,以及陳速看不明白的隨和耐心。
江司甜的漂亮與彆的明星不一樣。
她隻是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就足夠璀璨,眼睛高貴冷冽,皮膚玉白,唇如點櫻,身姿纖細婀娜,舉手投足間有種美而不自知的閒散,更有種與世無爭的淡然。
在與學生的交流中,江司甜是被忽視的一方,站在她麵前的女孩子好像對她愛搭不理,最後比劃了個手勢,她聽話地跟著指引往身側看。
陳速在陽光下皺著眉棱,咬著一杆未點燃的煙,臉色是籠著霧霾般的陰沉昏暗,就這麼不經意地與她對視上。
江司甜淺淺彎眸,衝他坦蕩大方一笑——好像相熟已久,又好像全然陌生。
那雙漂亮的眼睛,曾經冰冷如數九寒天的霜風,如今好似被盛夏的太陽燒融了,在這個瞬間化成了他看不透的暖風。
陳速收起香煙,轉身往廚房走。
薑思田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說著話,但具體說了什麼,陳速已經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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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特意安排幾位明星坐一桌,餐食也講究一點,沒有特彆重的辣口,是跟廚房招呼過的,照顧五位明星都是外鄉人。
明星出現在大山裡是新鮮奇特,但山裡人沒有追星的概念,更沒有想要巴結的意思,所以隻是覺得新鮮,多看兩眼也就不新鮮了,閃閃發光高高在上,離他們太過遙遠。
反而是陳速那邊熱鬨非凡,接二連三有人來跟他敬酒談天。
飯店越開越大,還在持續擴張,在好些城市都開了分店,薑村成了他的供應基地,除了綠色果蔬土雞蛋,他還教山民養跑山雞……飯店消耗不了的,他也有渠道賣出去。
總之,這位才是苦水鄉這片山區的財神爺。
校長不和明星坐一桌,明星用公筷,金童玉女一個比一個講究,借花獻佛已經很冒昧了,這個時候也隻是端著酒杯去做個禮數。
哪知過氣男歌手楚辭挪來凳子熱情相邀,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辛酸,幾個人相聚在這檔綜藝,各有各的目的。
節目播出後黑紅割據,幾位明星都被目光聚焦,拉攏校長,了解學生,謹防棋差一步萬劫不複,不管是真情實感,還是虛情假意,這都是應該做必須做的事。
校長也不推辭,現在沒有攝像頭跟蹤,不管是明星還是校長,都是相對自由的。
一頓飯吃到尾聲,隻剩校長還在喋喋不休,這時舞台突然敲響銅鑼,“當”的一聲震耳,意味著表演快開始了。
逝者的族親子孫上台哭喪。
台下鄉民都靜下來,挺肅穆的氛圍,可陳速那邊還在敬酒喝酒,嬉皮笑臉格外惹眼。
楚辭看過去,問校長陳速是誰,明褒暗貶說他看著器宇軒昂,不像等閒之輩。
“小陳啊!那小子了不起哦,也是學校的兼職老師,教學生廚藝。”校長喝多了酒,聽不出言外之意,還擱下杯子回頭叫陳速,招招手讓他過來喝一杯。
滿桌明星等著呢,這個麵子是要給的。
陳速聞言站起身,和身邊人低頭笑語幾句,儘量端正地走到校長身邊,方向對著江司甜,目光也再自然不過地從她頭頂臉上滑過去,端著酒杯一飲而儘,客套話也說:“陳速,耳東陳,速度的速,辛苦各位老師,我乾了,各位隨意。”
二兩酒杯,盛得滿,白酒烈,他喝完爽朗一笑:“陳某不才在棠城開著飯店,歡迎各位老師來做客,吃喝免費。”
“陳老師豪爽!”楚辭舉杯回敬。
陳速逮著話頭借題發揮:“哪裡,各位能幫陳某在網上美言幾句,就是價比千金,是陳某占便宜了。”
大家都樂嗬嗬地笑。
還是那樣,好像一點沒變,硬朗輪廓和五官下,有著表麵看不太出的圓滑。
女頂流宋筠請他坐下來,和大家聊聊學生們。
大明星都發話了,陳速沒理由婉拒,他從電影聊到電視劇,又聊音樂,聊舞台,每句話都不是直白的誇讚,隻是點到為止而已。
也還是眼尖毒辣,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細如毫,有時候會敏銳得讓人感到慌張,懂分寸,知攫取,是顆扔哪裡都能野蠻紮根的草種。
酒過幾巡,端水也要端平,話題轉移到江司甜身上。
“江老師是鋼琴家?”
偶像練習生出道的小年輕陸乘風笑著接話:“這陳老師都知道?”
“猜的。”陳速抿抿酒,大喇喇地吃口小菜,含笑曖昧地看著江司甜,又迅速收回目光,“江老師手細長,好看,跟白蘿卜雕出來的一樣。”
話落,又博滿堂笑。
陳速垂眸倒酒,酒滿盈,視線也抬起來:“猜對了嗎?”
江司甜平靜地答:“會彈。”
“那江老師怎麼不彈鋼琴了?”這是楚辭問的。
他這麼問,其餘三位明星也紛紛看向她,其實答案誰又不知道?為了錢,為了紅,為了風光和追捧。
“傷了手。”但江司甜無所謂他們怎麼想,如實答,“做過職業鋼琴家,每天四麵牆,空房間,黑白琴鍵,我沒有天賦,隻是把大師的作品演繹出來,久而久之就疲憊了。”
“我很欽佩楚老師,有才華,有創造力,我進圈就是為了還債的。”
江司甜不擅長阿諛奉承,但酒桌上互相吹捧是常識,怎麼都得湊幾句漂亮話。
好在楚辭對她寥寥幾句很受用,又感念她的經曆,有惺惺相惜之感,他端起酒杯:“江老師,你年紀輕輕就上過春晚,這哪是沒天賦?”
這麼一說,其餘明星和校長都麵露詫異。
陳速低著頭,筷子輕而無聲地撥動碗裡軟塌下去的青菜。
江司甜謙虛一笑,說她隻是一個不起眼的伴奏。
舞台上哭喪結束,表演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