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山深處,崎嶇山路像盤踞其中的森蚺,緊纏,彎繞,看不到儘頭。
盛夏陽光灼烈如火,將連綿山巒烤成了一汪沸騰翻滾的綠湯,散發出朦朧金光,在湛藍天空的映襯下,有些晃眼睛。
突然,出租車停下來了。
江司甜往前一晃,胃部堆積的酸水一下上湧到了嗓子眼。
“沒事吧?”助理楊燦傾身過來,撫了撫她的後背。
江司甜調整呼吸,喘了口氣。
司機回過頭來,向兩人露出抱歉的眼神,解釋說裡麵的路很窄,轎車開不進去了。
付了錢下車。山間小路沒有灌瀝青,乾涸結塊的泥土上鋪的都是細碎的石頭,踩上去,微微有些硌腳。
行李箱在這種野路上無法推行,楊燦請求司機幫忙送一程,他瞄了眼滿地浮誇的行李,擺了擺手,出租車在厚重灰塵中揚長而去。
“我試試看能不能聯係到節目組。”楊燦爬到一個地勢更高的地方,舉著手機尋找信號,“不行,電話打不通,節目組不知道我們要來嗎?”
江司甜打開手機導航,平靜地說:“沒有節目組。”
“啊?”楊燦從陡坡上一躍而下,“還真是貫徹執行放養政策啊?”
江司甜笑了笑,錄綜藝這個決定做得很倉促,昨天新戲殺青,今天她就帶著楊燦到了大山裡,工作是她跳過楊燦親自找經紀人談的,本就是顆燙手山芋,再加上投資方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經紀人沒理由拒絕。
這檔綜藝采取上帝視角錄製,沒導演,沒攝像機,隻有幾個安保人員,主題是聚焦鄉村教育,關愛殘障兒童,第一期節目已經播了,在網上引發熱議,不過目前是唱衰的聲音更大。
江司甜不說星途璀璨,但樣貌高貴清冷,為人謙虛有禮,不爭不搶,又一路有人保駕護航,完全沒必要接這種具有爭議性的綜藝來標榜身份。
楊燦原本不理解,她一路迷迷糊糊上了飛機再坐上高鐵,直到眼前赫然出現幾個大字——
歡迎來到棠城。
無人相迎,又聯係不上校長,好在導航顯示,這裡已經離特殊學校不遠了。
江司甜和楊燦商量著把行李分了,幾步一歇,試探著往裡走。
可再往裡,便脫離主乾道了。
林子深不見底,彆說學校,連房子也沒瞧見一幢,導航在這種地方是不準確的,杳無人煙的山區,兩人心裡都有些打鼓。
就在這時,身後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車輪磨著碎石子的音,還有鐵皮哐當哐當的聲響,顯得粗野,破爛。
兩人一起回頭看,被擋了去路的三輪車刹住車,不耐煩地摁響了喇叭,那聲音尖銳刺耳,同時又有著年邁的沙啞和撕裂感,總之,就連喇叭聲也是破破爛爛的。
三輪車上的瘦削男人粗聲粗氣地嚷:“你們乾什麼的?”
“我們去支教。”江司甜站出來,把楊燦擋在身後,笑著回應他,“裡麵有個苦水鄉特殊教育學校,我們要去那裡,請問您識路嗎?”
“支教?”瘦削男人半信半疑地嘟噥了一句,橫眉冷眼地打量兩個女人。
一個高挑戴著墨鏡,膚白如瓷,頸長如天鵝,明媚紅唇淺淺彎著,烏黑卷發精致閃光,白短袖鈷藍牛仔褲,身材頂好,另一個個子更高,也稍壯,膚色更健康,也是利落打扮。
男人一看就明白了。
不知哪路神仙牽線,幫苦水鄉特殊學校招攬來一檔綜藝,投資方承諾了很多好處,如果節目效果好,學校還能得到社會資助,有利無害,這件事在十裡八鄉傳開了,都知道山裡來了明星。
“跑了一個又來一個?為了出名真能折騰!”瘦削男人小聲嘀咕,不滿地歎了口氣,他垂眸想了想,忽然熄了火跳下車。
楊燦臉色緊繃,從後麵拽住了江司甜的胳膊。
三輪車上後還坐著一個男人,那男人肩寬背闊,寸頭齊平,黑短袖擼到臂膀,露出來兩條膀子古銅泛光,鼓鼓囊囊的健康肌肉,看起來更不好惹。
瘦削男人瞄了兩人一眼,繞到車後,俯身下去對坐著的男人說話,語氣隨意又帶著點若有似無的恭敬:“陳哥,是要去學校支教的明星,我去送一下?”
那男人聲音醇厚低沉,說川話,也摻雜普通話的味兒:“去嘛。”
就兩個字,不遠不近地落進江司甜耳朵裡,她攥著行李箱的手緊了緊。
瘦削男人走過來,分了下行李,兩個大箱子沉甸甸的,他皺了皺眉,兩條勁瘦的胳膊鼓起青筋,顯得有些吃力,卻也沒抱怨什麼。
江司甜和楊燦先後同他道謝,瘦削男人又咧嘴笑了笑,轉聲一躍躥進了草叢。
他們的三輪車上還載著貨,拿防水防曬的苫布遮住了,看不出底下蓋著什麼,但明顯不能離開人。
三輪車後的男人沒有回過頭,江司甜撥開草叢跟上去,忍不住再看一眼。
男人點了杆煙,胳膊搭在車欄上,正把煙灰往地上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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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男人熟門熟路,帶著江司甜和楊燦走野路。
雖然半數行李都被分走了,但兩個女人都不是能做苦力的體格,尤其是江司甜,走了不到十分鐘,她落在了隊伍最後,漸漸看不見走在最前麵的男人。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急促而淩亂。
盛夏深山,比人還高的雜草叢中隱藏著不知道多少毒蛇毒蟲,江司甜停下腳步,屏住了呼吸。
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因為她僵硬的靜止,變得緩慢、平靜,逐漸趨近無害,最後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
戛然而止。
江司甜回過頭,不眨眼地望過去。
兩雙眼睛,一雙桀驁不馴,一雙清冷傲慢,彼此心平氣和地對視。
好幾秒後,同時麵不改色地打招呼,口吻都梆硬,像石頭碰石頭,擦出嗆人火花——
“什麼時候出獄的?”
“為什麼要回棠城?”
陳速嘴角抽搐,忍不住煩躁地摸煙盒。
“我來工作,錄綜藝節目,沒想過會遇到你。”江司甜慢條斯理地開口,若無其事地抿唇,神情冷漠地看他。
陳速臉色驟變,狠狠抽出一支煙,咬在齒間磨:“你是一點不看新聞?”
江司甜麵色不變,陳速又說:“叫你失望了,我後來無罪釋放了。”
江司甜微笑說:“是嗎?抱歉,那時候我在國外,不容易看到國內民生新聞。”
陳速冷哼一聲,勾著唇撇開臉。
走在前麵的男人和女人徹底淹沒在了亂叢中,而這邊兩人似乎就此凝固。
日頭滾燙,讓人心煩意亂。
再無話可說。
陳速抬起手,江司甜把行李遞過去。
是種奇怪的默契。
他提著行李從她身側繞開,他的身體可以繞開,但他的味道繞不開,油煙味重,香煙味也重,兩股味道交錯著,並不好聞。
但隻是一閃而過,他一邊走,一邊撥開身側瘋長的雜草。
落在江司甜眼前的,是一個漆黑的背影,和一條再沒有遮擋的窄路。
或許是因為他穿著一身黑,把裸露在外的皮膚襯得更黑,像是始終沒有洗乾淨過,臟兮兮的,像一個泥塑的娃娃,堅硬,又在陽光下乾裂,好像很脆弱。
江司甜垂眸,看著自己被勒出深深紅印的掌心,它在小幅度顫抖。
是不受控製的。
陳速的腳步停在前方,半側著臉對她說:“跟上。”
江司甜沒有負擔,腳步輕快了起來,他們很快追趕上了前麵兩位。
瘦削男人回頭看到陳速,又疑問,又驚訝,剛張開嘴,便被他冷冷的聲音堵上:“你終於舍得回頭看一眼了?”
男人奇怪地摸了摸後腦勺,沒敢再吱聲。
繞過一個小山包,就看見了學校的房頂。
兩人把她們送到校門口,校長遞出煙去,瘦男人笑嗬嗬地接過,陳速則擺擺手,轉身走了。
遠去的背影比山路坎坷,一步深,一步淺。
校長轉而來迎接江司甜,男人頭發灰白,年齡不出五十歲,但從上至下皺成了枯曬多年的草藥,乾、瘦、苦,雖然一口一個“江老師”叫得熱絡,但舉手投足間仍有局促。
學校外麵有個窄小院壩,明星保姆車擠在上麵,看著格外擁擠,裡麵就是一個破舊院落,圍著三排平房,原始的沙土操場很小,一端是破爛的籃球架,一端是迎風的紅旗。
到學校正是上課時間,學生們專心致誌在聽課,但跟隨校長路過,還是有幾雙漆黑炯亮的眼睛抬起來,好奇又拘謹地望過她。
宿舍條件有限,江司甜和楊燦兩人住一間。
木板床躺上去有嘎吱聲響,薄褥花被飄蕩著陳舊的陽光味,牆麵斑駁陳舊,處處彰顯著與世隔絕的破敗孤獨,書桌上擺著花綠酒瓶,裡麵插著野花。
談不上浪漫,隻是把漫山遍野的生機勃勃摘了來。
江司甜閉上眼,想起山路上那雙同樣漆黑的眼睛,還有那漆黑的背影。
楊燦恰逢其時地在她耳邊歎了口氣:“小甜,你沒事吧?”
江司甜笑著說:“沒事。”
楊燦又說:“剛才路過教室,你看見了嗎?”
江司甜緩緩睜開眼睛。
楊燦又輕輕歎了口氣:“坐在最前排的那個男生,他沒有腿了。”
江司甜咽咽嗓,重新把眼睛閉上。
“他該怎麼活呀?”楊燦於心不忍,“我能理解為什麼有明星寧可賠違約金,也不想錄節目了。”
江司甜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從容說:“沒關係的,日子總能過下去。”
生命野蠻得不像話,尤其是飽受摧殘的生命,老天對它越是殘忍,它就越是頑強。
想要印證這一點,這就是她毫無預兆又執意回到棠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