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司甜的命說不上是好是壞,有個詞叫物極必反,和她完美適配。
十五歲往前,她住在沿海的繁華城市,父親江慎是重點中學的校長,母親司婷是鋼琴家,她是書香門第的淑女,風光無限,同學揶揄她,說她是千金小姐,她也心安理得收下這一稱呼。
祁躍是江司甜的青梅竹馬,江家和祁家門對門,他倆在一床被子裡長大,親密得好像兄妹,這份關係破滅得也微妙——因為後來兩人真成了兄妹。
江司甜的母親和祁躍的父親出軌了,就在她十五歲那年,兩人被祁太太抓奸在床,手機“哢嚓”一聲,鐵證如山。
祁太太一向溫柔,說話從來慢條斯理、細聲細氣,那次卻發了好大的脾氣。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閨蜜,對這兩人,祁太太問心無愧,她賢良淑德,重情重義,祁家很有錢,她因為舍不得司婷和江司甜,遲遲不肯搬家,最終自食苦果。
這件事鬨得很大,祁家在當地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祁太太曝光了兩人的奸情,結果連累江慎和江司甜一起被攻擊,她又惱怒,又羞愧,乾脆縱身一躍,自殺了。
祁家很快壓下了流言蜚語,但挽救不了已經隕落的生命,江司甜的父母離婚了,司婷不要臉,又風風光光地嫁了祁先生,在祁太太屍骨未寒的時候。
江慎沒臉麵對祁躍,沒臉麵對那千隻萬隻的眼睛,於是帶著江司甜逃回家鄉。
棠城。
棠城在西南,是個小縣城,算上鎮上的中學、職高,加起來也就四五個學校,一個蘿卜一個坑,江慎在縣城裡的重點中學當了個數學老師。
江司甜參加入學考試,成績優異,升重點班,讀高一。
江慎在學校附近租房住,比起沿海城市黃金地段的大平層,那套房就是老破小,步行房六樓,兩室一廳,一梯兩戶門對門。
搬家那天,樓下立著幾個高高大大的小年輕,紅毛綠怪難看得惹眼,隻有一個黑毛稍微正常點,鼻梁高挺,下頜英俊,但劉海長,零零碎碎遮著眼睛,嘴巴裡咬著煙,站得流裡流氣。
他站C位,比身邊人高出一頭,紅毛綠怪看他的眼神裡有畏懼。
江司甜匆匆掃一眼,覺得很討厭。
江司甜的暑假不好熬,她在棠城沒有朋友,整天宅在家裡,江慎總是不在家,有時候是學校有事,有時候是回沿海,賣車賣房什麼的,她從不過問。
有時候她想聯絡祁躍,問問他的近況,想安慰他,但礙於兩人現在的關係,她又覺得難堪。
祁躍也沒聯係過她。
臨近開學,江司甜忍不住出門,逛街買高檔的裙子、輕奢的頭飾,買護膚品、試香水,蛋糕店吃兩口苦中帶甜的巧克力蛋糕,不喜歡就放著不管了,再找間咖啡廳坐著喝咖啡,聽著無聊的流行樂打發時間,最後去了趟花店,買一捧洋甘菊抱回家。
高大的黑毛倚牆堵著窄窄的樓道口,他穿廉價的黑T恤和花褲衩,圍著一條肮臟不堪的明黃色圍裙,脊背鬆垮,嘴裡有煙,吊兒郎當地吐煙圈,腿邊還放著兩大袋,紅的白的相交——是大塊大塊的豬肉。
視線對上,蓬亂又碎長的劉海裡遮著的兩隻眼睛,黑沉得像窟窿,白白的煙霧在他臉上浮動,尤襯得那兩隻窟窿看不出深淺。
江司甜那天穿了溫柔白淨的裙子,清爽的綠色小碎花,領口一圈漂亮珍珠,裙擺一圈細膩蕾絲,長度在小腿中,露出最細最好看的部位。
她懷裡捧著可愛的菊花,另一隻手提著兩個袋子,一袋是護膚品,一袋是新衣服,都是硬紙袋包裝,上麵映著金光閃閃的英文字,看起來就昂貴、高級。
“喜歡野花?”他把煙頭隨手一扔,俯下身,略微湊近一點,混雜著汗水、煙味、血腥和油膩的味道鋪麵而來,他像野狗一樣在她周圍嗅嗅,發出不文雅的聲音。
江司甜皺著眉往後退,高貴清冽的眼睛警惕地望著他。
她看他,他也肆無忌憚看她,雪白的長頸往下,是兩彎柔柔弱弱的鎖骨,細胳膊細腿沒多餘的肉,一雙手格外纖細修長,如玉雕就——不沾一點陽春水的那種。
長睫毛下那雙高貴的眼睛並不畏懼他,江司甜挑高眉毛,語氣傲慢:“這是洋甘菊。”
話音剛落,樓上噔噔跑下來一個女人,濃重鄉土風的中年婦女,碎花襯衫樸實無華,一張臉上唯一好看的是眼睛,明媚的大眼睛大雙眼皮,鼻梁微塌,嘴唇乾裂。
她停在梯級上笑,用蹩腳的普通話和江司甜打招呼:“你是隔壁江老師的女兒吧?”
“小甜?哎喲,可比江老師說的漂亮多了,成績又好,不像我家這個……”她溫柔地說著,又狠狠地盯了一眼高個少年,口吻轉瞬就變粗暴,“陳速!你有沒有好好跟小甜打招呼?”
扭頭回來又是一張溫柔的笑臉:“有幾天沒見江老師來端飯菜了,是出差了嗎?小甜你家裡有吃的嗎?阿姨等下讓陳速拿了菜來給你做?”
“誰要給她做飯?”陳速不悅地嘟噥一嘴,拎起腿邊兩大袋徑直走遠,那背影威風又跋扈,健壯的兩條手臂鼓起肌肉和青筋,在陽光下油亮得讓人覺得煩躁鬱悶。
“小速!”女人叫他,又匆忙向江司甜笑了笑,碎步追上去了。
“你前麵那戳頭發什麼時候剪掉?亂糟糟難看死咯!開學前必須剪掉!像個人哦?”
“今年要好好念書!不準你再和那些流氓鬼混!”
“聽沒聽到哦?”
“哎呀,都說我不想讀咯!”
……
母子倆的聲音漸行漸遠,罵罵咧咧幾句後,就徹底聽不到了。
江司甜轉身上樓,回家。
冰箱打開,上麵隻有酸奶蛋糕生雞蛋,下麵是冰淇淋速凍水餃湯圓,廚房灶台上堆著外賣包裝,都不好吃,都沒吃兩口。
江司甜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連雞蛋都不會煮,打開手機搜食譜,查雞蛋怎麼煮,寥寥幾句很簡單,從小到大十全十美名列前茅的大小姐果斷開火煮蛋,煮出來也完美,隻是吃著沒味道,咬了半個扔桌上,不吃了。
江司甜嘴巴挑剔得很,從小到大都吃不慣外麵的飯菜。
江慎高知大忙人,司婷彈鋼琴的手又金貴,誰也不會伺候人,家裡的保姆都換了好幾撥。
搬來棠城後,江慎也沒下過廚,都是從外麵買,試了好幾家店,終於試到了讓她滿意的。
原來是隔壁那家人開的店。
江司甜窩回床上,打開空調,又打開音樂播放器聽鋼琴曲,茫然地盯著書桌上雕花精致的透明玻璃花瓶,以及裡麵的白色小花,手指跟著旋律跳動,是她自己也沒意識到的。
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她抹掉眼淚,終於摸出手機,給祁躍發消息。
江慎走之前留下的生活費,根本用不完,買往返機票綽綽有餘,江司甜想去祭拜祁太太,想和祁躍說說話。
自從司婷出軌後,兩人就沒說過話,同班同學低頭不見抬頭見,從前影形不離的兩人硬是裝著看不見彼此,那種彆扭感比完全陌生還惹人心酸。
然而消息發不出去,祁躍把她拉黑了。
這是江司甜始料未及的事,看著發不出去的消息,打著一通又一通對方接不到的電話,她咬牙陷入沉默:自責變成委屈,委屈變成怨恨,怨恨變成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天黑了,江司甜揣上手機出門,根據江慎留下的便簽地址,找到“小陳飯館”這家店,就在小區出門拐個彎的小巷裡,離學校近,這附近全是餐館,主要做學生的生意。
暑假,又是這個時間點,隻有準高三的重點班還在上自習,所以大部分的店鋪都關門了,但小陳飯館還開著。
燈光昏黃,隔著一條窄窄的單行道,裡麵兩個對立的人影,好像在吵架。
女人的聲音是熟悉的質樸溫和,就算生氣,也是壓抑著怒火的委屈:“這是明天買菜的錢,不能拿!”
“死婆娘滾開!”男人的聲音則暴躁不耐。
“求你了陳偉強!這個錢不能拿,求你不要賭咯,小速還要上學,拿了店開不——”
女人哭哭啼啼,一句話還沒說完,桌子、板凳、碗和筷乒裡乓啷砸在地上,兩人打起來了,但完全是一方對另一方的碾壓、欺淩,狠辣扇耳光的聲音,皮包著骨頭砸在地上的聲音,嗚咽哀求的聲音更加淒慘,而男人則更加暴戾瘋狂。
“**死婆娘還敢跟我提那個狗雜種!***撒手,房子鋪子都**是老子的,**錢給老子,你**想弄死老子啊!”
江司甜哪裡聽過那麼不堪入耳的話,她一雙腿冰封似的,在大熱的夏天凍在原地,好像許久才回過神,正想轉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身後轟隆隆一陣,電瓶車摔得哐當巨響,一條高瘦的黑影火箭一般從身邊發射過去。
她顫抖雙肩回頭看,看到電瓶車還在持續瘋轉的兩隻輪胎。
前麵,觸目驚心的一幕正上演。
陳偉強捏著一把錢跌跌撞撞跑出店鋪,還沒來得及過馬路,就被身後挾風飛來的椅子砸得重重倒地,紅的綠的鈔票落一地,那椅子也摔斷一條腿。
陳速擰著一把寒光雪亮的菜刀迅速逼近,他劉海剪了露出了眼睛,此時淬了火的紅,長腿一跨頂著陳偉強的衣脖兒坐他身上,寒光一閃——
江司甜沒敢看。
女人驚呼一聲,跌坐在地,嘴皮連帶牙齒都在戰栗。
那把刀砍進了陳偉強耳邊的水泥地,陳速咬牙切齒地盯著他,胸膛劇烈起伏,好半晌,撒手提刀站起來,額前汗水大顆大顆的,連成線順著輪廓下滑。
下一秒,目光掃向江司甜,宇宙黑洞般的一雙眼睛,複雜、恐怖,在她的臉上短暫停留,然後收回視線,彎腰去撿落在地上的錢。
陳偉強瑟瑟發抖,好半天才回過神,襠下尿了一大片,他眨眨眼,看看女人和少年,又看看路過嚇呆的江司甜,顫顫巍巍站起身,從反方向走了。
女人指責兒子的話一句也沒說,隻是無聲地擦掉眼淚,接過他手裡的刀。
陳速進店鋪收拾滿地狼藉,女人看向江司甜,明明驚魂未定,卻還是溫聲溫氣地問:“小甜啊,嚇到你沒有,是不是還沒吃飯啊?”
“進店裡坐,彆怕,小速在他不敢來。”女人向她招手,“阿姨給你炒兩個菜,魚香肉絲喜不喜歡?”
她都這樣邀請了,江司甜的教養讓她無法拒絕一個剛被暴力對待的女人,她抿抿唇,走過去,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地上瞄,瞄到剛才被刀砍過的地方,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坑。
店裡亂七八糟的,一時無處落坐,直到陳速收拾出一張桌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