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華近千年的記憶豈是那麼快能看完的,好在偶人不必經曆每一段的記憶。
俗話說得三歲看老並非沒有道理,周起華的一些行為特性已經在童年有所體現。周起華的父母皆是兩個宗族內部子女,是未來可期的修仙者。而周起華在這樣一個修仙氛圍濃鬱的家中猶如格格不入的小怪物。
“我曾被宣告活不過成年。”某天,周起華聊起這事。
祝正笑道:“這我知道。門派上下很多人都崇拜你,因為你一路走來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了,像個傳奇。”
“所以你就把我當活招牌用?”周起華冷哼一聲,“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達到如今境界。”
祝正一抬眼,敷衍地“嗯”了聲:“你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師父給我留紙條讓我多擔待你,有時想我還真是上有老下有小要照顧,苦命人啊。”上有老指師兄師姐們,下有小指師妹和門派弟子們。
“借了我多少次光還好意思說。”周起華回擊道,然後他又談回開頭的話題,“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的母親請來一位醫師希望能延長我的生命,再不濟也要免除我的痛苦。”
“而再此之前,有一位醫者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方法,為我換軀,就像製作一個無比貼近我的偶人來容納我的靈魂。”
“這位醫師則提出一個類似卻更有操作性的建議,為我換骨。”周起華頓了頓,“我的疼痛來自於兩種頂尖體質的無法兼容,所以最合理的便是去掉其一,然後更換骨頭是相較之下更簡單的一種辦法。”
“但是隻是對比之下。其實都很困難。我的身體發育不完全,再加上體質又差,每一種方法對我來說都是危險性極大的。”
“這麼一想,替換整個身體是最為安全的。”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不聽就滾。”
“好好好,行行行。您請說。”
“但是兩個方案都有一個問題——與我的適配性。而我的父母最終決定兩種方案同時進行。”
而結果不用猜都知道是失敗。很快周起華就沒有餘裕去考慮這個問題。從被滅門,到隻有他一個人拖著虛弱的身軀逃跑,然後被彆人抓住圈養苟活,時間像被加了速。待他好不容易逃出去之後又被追逐著跌落穀底,隨後獲得了傳承。他學會了特殊的功法化解了體質衝突,並踏入修仙之路,正式開始複仇。
偶人看著眼前的場景,一股難以言說地悲切席卷而來。他已經可以熟練區分周起華的情緒與他的情緒,他無法欺騙自己——很明顯這份悲傷是屬於他自己的。
周起華的母親抱著周起華,眼含淚光,全身顫抖著。稚嫩的周起華卻是顯得更加冷靜的一方。對他來說,痛苦與死亡是朝夕相處的朋友,隔岸相望的鄰居。死亡並非是值得恐懼的對象,周起華總是一晃眼就能看見祂。
“我從來沒有想過活太久,在大概十歲左右的時候我就接受了早死的命運。”周起華輕聲說,“為了不讓父母過度擔憂我,我從來不表露出來。然而我清楚,活著對我來說是一場永無止境的火刑,沒有任何期待的種子可以生根發芽。”
“現在你會活很長很長的。”祝正沉默幾秒後答道。
周起華淡淡一笑:“我是個短視的人,沒辦法思考太長遠的未來。”他能達到如今高度很大一部分是被仇恨推動著向前跑。
“不過我不想天天被你當苦力使用,想了想後我準備開拓我的興趣,給自己找點事做。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所以?”祝正聽前麵一句還擔心自己師兄心理出毛病,聽到後一句才鬆口氣。
“以後能彆找我乾活就彆找我乾活。”
“……”祝正心想,原來在這等著我,“行行行,我是使喚不動您嘍。”祝正虛偽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
哪想到周起華的“找點事做”並非虛言,短短幾百年就給他一個大驚喜。果然人與人是不一樣的。
偶人已經讀到周起華記憶裡的十五歲了,他也慢慢由原先的浮躁不安變得沉浸感同身受起來。周起華的十五歲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他的父母死於這一年,而他也在之後的不久被當做藥人關了起來。
他的皮,血液,骨頭都是上好的材料。以人作物終歸被修仙界所不恥,所以一切都在暗中進行。那個暫用名為天星的男孩與父母族人一同死去,他如一滴水消逝在如湖般死寂的大量死亡中,然後在世界上某個地方多出一個天生體質特殊,恰好孤兒的無名氏。
或許是偶人更加投入的緣故,他感知到了周起華回顧過去時的一些想法。
“真是愚蠢。”周起華的聲音難辨悲喜地從四麵八方傳來。
“其實……早早地就有端倪了吧,不過這種想法也隻能算馬後炮吧。”
端倪?偶人馬上回想先前發生過的事,沒等他想出個什麼所以然周起華就已經把謎底揭曉。
“那兩個提供醫治辦法的醫師也不過是想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取我的血,奪我的骨罷了!畢竟雖然我自己沒辦法利用,對其他人而言卻是上好的東西啊。”
周起華被關起來當了兩年藥人。放血早已家常便飯了。血液的流失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周起華體質對衝的症狀,卻也讓他無比虛弱。他被用丹藥吊著命,等到身體完全發育成熟時取出體內的熾骨。
在那裡,他認識了一位與他境遇相似的少年,對方是家族裡的私生子,母親被父親床上殘忍地手段給弄死了。他們兩個在私底下交換信息,互相幫助,直到兩年後周起華十七歲時,對方親手複仇並為周起華製造了可以逃跑的空隙。
對方了結了父親的命,用毒藥讓他生不如死地死去了,然後放了一把火。因為他知道他活不了了,不如用火結束一切。兩年時間還是太短了,更重要的是周起華等不下去了。
他快要成年了,而身體卻在逐漸虛弱下去,再等下去周起華連逃跑的體力都沒有了。所以對方做了一個決定。
周起華回頭遠遠望去,隻看見如同搖晃燭心的火焰,像是一滴血。周起華閉了閉眼,眼淚消逝在這一眼中。
在逃跑前,對方笑著說:“能手刃仇人後死也不錯對吧?對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真蠢。”周起華說。他的頭發被養得很長,因為沒有足夠體力打理,顯得亂糟糟的。
他無奈說道:“再等下去未必就好啊。我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奇跡了,天星。”
“彆愧疚啊,天星,不是你我的錯。”他輕輕摸上周起華的頭發,被周起華一巴掌拍開。
“我幫你剪掉吧。”
“好。”周起華同意了。
先是一大撮一大撮,後來是小撮小撮修剪。他說道:“你不會逃出去後真準備叫周厭吧,太難聽了。”
“馬上就要死了的人沒資格發表意見。”
“與這無關吧。”
“我愛叫啥叫啥。”
“天星……你不會在生氣吧?”
風灌進他的胸腔,他邁著無力的腿不停地跑。他呼吸進血腥味的風,不知怎的就想起這段對話。
沒錯,他就是在憤怒,從父母死時這股憤怒一直不曾熄滅過。為什麼!為什麼是他活下來!
為什麼選擇他活下來!他明明早就是將死之人了!他早該死了!他明明已經選擇了死亡的結局,為什麼要將他推向生的一側!
如此一來,他不就隻能選擇……狼狽地掙紮著活下去了嗎……
多麼沉重的死亡壓在他的身上,把他輕飄飄的、本該如風吹走的人生給壓到地麵上,迫使他用沉重的雙腿向前邁進。
他逃了十幾天,最後躲入某個開放的秘境。意識模糊之際他聽見有人說:“福之禍之所依,禍之福之所依。”
“你這體質倒也適合修煉我的功法。”
周起華被泡在泉水中洗滌根骨,耳邊有人循環念誦著功法。他怎麼也睜不開眼睛,但是下意識地照著說的做。
他被引入修仙一途,原本應該成為阻礙的體質卻成了最大的助力。待他再次睜眼之時,修為竟已暴增至金丹,頭發變長浸泡在泉中四散開來。
被剪短的頭發又長長至原先模樣了。
“我隻能助你到此步,此後浩瀚仙途要靠你自己闖蕩。”虛空傳來聲音,周起華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感謝。
從始至終,他都不清楚幫了自己的大能究竟是誰。但他清楚,他的人生已經改變了。
“……我需要一個新名字……”
他沒有起原本準備的周厭,比起仇恨比起複仇,有更值得他銘記的東西才對。
起,代表著新的開始,華,則是那個死去少年名字中的一個字。
周起華,他喜歡自己的新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