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並不重要,或者說沒有想象中那麼重要。倘若有人覺得給孩童塞入記憶就能變成那個人,這簡直是癡心妄想。
周起華不喜歡回憶,他的回憶中太多苦澀煩悶的東西了,連尚且溫馨的童年嘗起來就像加了碎玻璃的糖,隻能淺嘗輒止地舔一舔。
“真是抱歉,讓你看到這麼多不好的東西。”周起華輕輕撫摸著偶人的頭發,像是聊勝於無的安慰。偶人蹭蹭他的手,沒有應聲。
他或許並不明白周起華話中的含義,可是他卻能敏銳地察覺到周起華的情緒,然後直率地做出反應,某種意義上來說,被安慰的反而是周起華。
周起華笑了笑,冷淡的表情融化變得柔和溫暖。他通常不喜歡在臉上做出豐富的表情,保持一張死人臉是他偽裝的訣竅,誰叫他沒有太好的演技呢。這一習慣被沿用到現在,他是一個不善於做出改變的人。
想著想著,問題又繞回到偶人為何擁有他的記憶上來。偏離預期的事總讓他不自主地泛起惱怒,偏偏生活總是會發生超出計劃的事。
難不成是天道的針對?還是說酒有問題?師父應該不會害他吧……
涉及天道層次的緣由總是難以追溯,周起華暫且將疑問放在心上。他都大乘期了,何必畏畏縮縮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隔天,祝正得知偶人也擁有周起華記憶時表情變了又變,最後猶猶豫豫地問:“真的沒關係嗎?”
周起華瞥了一眼:“當掌門這麼閒的嗎?天天來。”
”你不懂,掌門是工作,找你聊天是生活。要不是師父雲遊前留下信叫我擔任,我才不乾。”祝正回答。
提起雲遊,周起華沉默一陣,然後道:“你也可以撂擔子。”
“我撂擔子後可就沒誰能頂上了。”大師姐二師兄都是沒責任心的缺貨,指望他們不如指望狗。
周起華露出幾分疑惑的神情,不用他開口祝正都知道他要說啥:“你也不適合當掌門,你最適合當吉祥物,起武力威懾作用。”
修煉和治理門派是不同方麵的技能。
“周起華。”祝正念出他的名字,規規矩矩地讓周起華很陌生,“你不懂人心。”
他無辜地眨眨眼,不太明白祝正的意思。祝正沒有解釋的打算:“二師兄太懂人心了,導致他漠視人心,而師姐,她腦子裡全是劍與冒險,讓讓她吧。”
“就目前看來,最適合接替師父的是我,要等小師妹頂上估計至少要幾千年。”
“我不想師父留下的門派被彆人毀去,所以我就上了。”祝正眼神中有些許悲傷,他靜靜看著周起華。他說“留下”的時候聲音微微顫抖,仿佛一塊石頭擊碎了平靜的湖麵,而所濺起的漣漪逐漸波動到周起華。
他們品嘗起同一份悲傷。
“你早知道……”
祝正打斷周起華的話,輕輕搖搖頭:“其實,我最開始聽到偶人擁有你的記憶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就算是我的敵人擁有我的記憶,他們也打不敗我。”
“擔心你哪天讓偶人代替你,然後像師父一樣雲遊去了。”
周起華愣住了:“我不會。我做不出這樣的事。”
“是啊,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祝正笑了笑,“可是那一瞬間,我的感性打破理性了。”
“不過緊接著我想,你養隻偶人也挺好。至少有個人陪你嘍,反正你也沒心思修煉。”
過了半晌,周起華輕輕“嗯”了一聲。
偶人走過來,手上捧著一束野花。由靈氣滋潤起來的植物看起來都水靈靈的,無比鮮活。他舉起來給周起華看:“好看。”
祝正在一邊調笑道:“好像沒長嘴的父親和他的智障兒子。”
周起華瞪了他一眼,轉而對偶人說:“嗯,好看。”偶人露出傻乎乎的笑容,至少在周起華看來是這樣。他讓周起華坐下,然後將花編進周起華長長的墨發中。
“你既然是掌門,應該很懂帶孩子吧。”
“這兩句完全沒有因果關係。”祝正反駁,精力旺盛的小崽子們自有人對付,他作為掌門並不提供一對一服務,“不過你嘛,也不用擔心。”
“其實你很憐愛弱小者,雖然你大概是無意識的。”祝正手賤搶了偶人一朵花,被偶人打了一巴掌,“這就夠了。”
周起華皺眉:“彆欺負小孩子。”
祝正一副“你看吧”的表情,還帶著幾分不明顯的洋洋得意:“所以彆擔心,他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我從小爹不疼媽不愛的,不也好好長到現在嗎?啊,沒有挑起你傷心事的意思。”
“沒關係。”祝正這種不避諱的、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的態度反倒令周起華很舒適。他的確遭受了許多不幸與痛苦,幼時體質原因曾被醫師判斷活不過成年,後又遇全家滅門,熟人背叛等等種種變故,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一個。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好歹他還複仇了。
在此方麵,周起華非常豁達。
祝正在此渾水摸魚了一陣,又離開了。能和周起華說上話的人不多,祝正也算一個。要是旁人來找他閒聊,根本連他的麵都見不到。
周起華輕輕撚起偶人發絲上的小草,轉了轉然後吹走。他看著小草朝遠處飄走,漫不經心地想,他確實不懂人心。
不與人交流相處,一直困於自己的小世界裡,又怎麼能懂人心呢?
“真是複雜啊……這種東西……”不懂也挺好的吧。
偶人睜開眼睛又閉上,黑暗並未如期來臨,畫麵是直接投射進他的靈魂上的。他就像被困在玻璃瓶中,動彈不得,隻能被迫接受。
天道為他啟了靈智,所以他天然懂得許多知識。他一瞬間明白了自己是被困在記憶之匣中了。而他的一部分意識卻還在控製著身體,感受著身體,就像是被一分為二了般。
他抱著某個人,對方長長的頭發掃過他的皮膚,像是一陣歎息,吐出的氣流輕輕拂過,帶來柔軟的發麻的顫栗和複雜的情緒。
如果他有名字,如果此時對方能呼喚他的名字,或許他就不用沉湎於連綿不斷的記憶海洋了,就類似凡間的“叫魂”。然而他隻有偶人這個代稱,是無法喚醒他的。
偶人隻有走遍記憶之匣這一個選擇。
修仙者有相似的法術,用巨量的信息淹沒一個人的神智,粉碎其理性,大部分人遭此一擊都會變得癡傻。另一個正向的例子便是秘境中的往事重現,以記憶鑄就的幻境可以用作考驗也可以用來傳授知識。
偶人具有堅固無暇的道心,難以被外物左右。他冷心冷情,或許是因為由木頭製成,而非自然誕生,性格比起冷淡更接近冷漠,思維方式區彆於普通人類。好在他的軀殼無限接近人類,笑起來陽光帥氣,足以迷惑他人。
或許唯一的例外是周起華。他因對方而誕生,受了同一道天劫,從此兩人之間有了再也無法分割的聯係,就像長長的血臍帶,名為因果的力量將彼此束縛。
周起華大抵是需要鎖鏈緊緊鎖住他,防止他漂浮破碎,可是他自己呢?對於天然受眷顧的存在來說,因果是阻礙飛升的枷鎖,斷情離俗是登仙的最佳途徑才對。
偶人忽得不願深思下去,很快他便沒有餘裕去想東想西了。
隨著記憶前來的還有周起華熾烈的感情,比在草原上放一把火還來得洶湧。偶人像是被卷進瞬息萬變的海洋,時不時浪頭把他拍進海裡體會窒息之痛。
周起華此人恰如他的寒膚熾骨,外冷內熱。他擁有著細膩多變的情感,把情感上無比稚嫩的偶人衝擊得暈頭轉向。也許周起華沒有自覺,但他其實相當敏.感多疑。
就像被冰封閉的湖泊,湖中自由千秋,表麵卻紋絲不動。偶人還沒見過冰封住的湖,但周起華見過,他也就自然而然知道了。
凡人以及低階修仙者的記憶是會模糊的,修為越高其神識便愈發清楚,記憶也將煥然一新。而到了化神期時,修仙者從出生到現在的每一件事都會記得分毫不差,如同不染塵埃的明鏡,所有曾經被磨損的記憶將如活泉噴湧,洗刷神識。也有部分修仙者會因此受到衝擊,修為沒能成功提升。
記憶是會被自我歪曲模糊美化的,其寄托著期待祈願以及自我欺騙,來到化神期之時,曾經記憶中漂浮著的幻想與欺瞞將被洗刷殆儘,記憶重新露出原本棱角分明的模樣。那些修仙者以為過去的或被遺忘的也將被再度提起,如同伺機而動的毒蛇,準備撕咬獵物咽喉。修仙者必須重新麵對並且度過這場考驗。
偶人修為沒到這步,但是神識已經清晰明白,不再遺忘。所以對他來說,走遍記憶之匣不會太難。
周起華幼時因為體質緣故總是待在床上休息,離床不遠的窗戶是他對外界唯一的眼睛。待在床上的時候,他總會讀書。這對他來說是少數身體能承受的消遣時間的方式了。
狀態更好些時,周起華會在父母侍從的看護下四處逛逛,僅限於家宅中。記憶完美複現了每一刻的氣味、聲音、味覺等諸多細節,唯獨不會呈現當事人的思想,偶人隻能從情感的海浪中窺見一二。
無處不在的疼痛將偶人包裹,身體就像是被絲帶一層一層地捆住,透不過氣來。偶人定氣凝神,驅散痛楚,這本質不過是記憶的一種擾亂,仿佛幽影般的幻痛浸泡在記憶裡,隨著場景的浮現一同出現。
這就是周起華曾經一直的感受。身體似乎安裝錯位的零件,運行不暢,就像在說這是一個被天道厭棄的殼子,故受此折磨。然而他的麵上全無表情,睜著大大的眼,露著淺淡的笑容,用手指小心戳了戳花瓣:“這是什麼?”
“天星,這是滿天星。”
“名字一樣哎。”
“沒錯哦,是一樣的,我和爸爸的相遇就有滿天星的淵源在裡頭。所以說要給天星起一個代用名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天星,是不是挺好聽的啊?”
“媽媽起的,喜歡。”周起華眨了眨眼。
偶人輕輕撫過周起華散落下的發絲,難以控製地念出了周起華的這個名字,聲帶震動卻無一絲聲響流出。這是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他充其量隻能做個見證者,偶人告誡自己彆被他人的回憶亂了心神。
可是有那麼一瞬,他萌發出深切的悲傷與擁抱的衝動。他按耐住做無用之事的衝動,而操縱外界軀體的那部分意識卻更加誠實。
操縱身體的那部分意識代表他最原初的感情,親近周起華,與他時時刻刻待在一起,依戀和牽掛輪番上演。他們本就是天地間最緊密相連的存在。
或許正是如此,他才會這麼輕易地被影響吧。偶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