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雨疏風驟,天亮時分,雨水漸稀,卻沒停,打在院內養著碗蓮的水缸上,泠泠作響。
恰逢夏至,一早膳房便做了涼麵送來,麵上隻淋了老陳醋和花椒油,一並送來的小碗裡則分彆放著鹵肉、素三絲和各種澆頭,宋瀅挑著愛吃的拌了一碗。
煮好的麵過了冷水,吃起來更加勁道爽口,一碗進肚,美味又消暑。
吃過夏至麵,一天短一線。
早膳過後,司言姑姑瞧著門外細雨,問起晚上放河燈的事。
作為四時八節之一,大燕曆來有在夏至慶祝豐收、祭祀祖先的習俗,畢竟正逢麥收,百姓們也會在這一日祈求消災年豐,秋收能同樣穰穰滿家。
宮裡冷清,有個節日唐梨便想熱鬨一下,於是昨兒下午茶散場時,約了三人今夜去禦花園放燈,園內有條活水河,正合適,但這天氣看著卻不大適宜了。
“昨兒陰了一天,還以為今日要放晴了。”司言姑姑皺眉。
宋瀅倒是興致不減,走到廊簷下仰頭看天,“夏至就得有雨才好呢,且這雨瞧著不算大,今歲定然不旱不澇,五穀豐登。”
姑姑聞言也笑了,“娘娘心係百姓,乃是萬民之福。”
“姑姑又吹捧我。”宋瀅回頭她笑鬨一會兒,重新說起正事,“若是過了申時這雨還未見停,便叫人往各處遞個話,雨天出行本就危險,河邊更是濕滑,若是有人落水就不好了,不如改日再約,趁著天兒還沒完全熱起來,還可以再放放紙鳶。”
她伸出手,有風吻過指尖,已沒了春日的濕冷寒氣。
這次是真入夏了。
小雨斷斷續續地,仍是下了一整天,出行之約遺憾作廢,直到第二日,久違的陽光終於擺脫了雲層封鎖,宋瀅從床上坐起時,看著從窗外攀進來的日光,竟有一瞬恍惚。
五月已近末尾,暑氣漸起,按照慣例,藏冰也該準備起來了。
夏至一過,京都城很快便會熱成蒸籠。
鳳儀宮陷入了新的忙碌之中,好在各處冰例皆有舊例可尋,接下來隻需監管下頭的人落實到位即可。
忙碌之餘,長公主府的帖子遞到了宋瀅手上。
接連聽了兩日工作彙報,已經從社畜工作節奏裡脫離出來的宋瀅早坐不住了,眼下有了現成的理由,她當即把書案上已經分門彆類的工作一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當然,走之前沒忘了給政議殿遞個消息。
亓官涯近來忙得昏天暗地,聽完隻是多派了兩隊禁禦軍護送皇後出行,便又埋頭案牘之中。
他這些日子都在查葉侍郎。
葉孟賢是嶺東府出身,妻子則是嶺東巨賈文家的獨女,他本人確實頗有些才學,也會交際,再加上妻家的助力,一路順風順水過了鄉試、會試、殿試,最終在京都成功紮了根。
但一個外鄉來的進士,即使通過散館考成了翰林院庶吉士,留在了京都府,離入朝施展抱負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若無意外,葉孟賢應當會在翰林院慢慢熬資曆,但他很快遇上了自己的貴人榮親王亓官平,於是從翰林院調任,成了禮部真正握有一部分實權的祠部郎中。
之後他便一直在禮部耕耘,於五年前終於成了六部之中最年輕的侍郎。
他在京中名聲一直很好,當初考中進士,還曾被三國公之一的許家榜下捉婿,但他直言自己定有婚約,並且未婚妻已在來京路上,拒絕了許家人,不久文氏果然來了京城與他完婚。
生下兒子葉明澤後,文氏身體大不如從前,即使兒子越大越向紈絝靠攏,夫妻也依然恩愛非常,從不見他與夫人紅過臉。
德才具備,這也是現任禮部尚書更看好他的原因。
殊不知人心隔肚皮。
亓官涯慢慢整理著淩亂的桌麵,同時在腦海整合思緒。
事關國庫,葉孟賢底蘊到底差了些,僅憑他一人,是決計不可能這般輕易瞞天過海,況且上次在葉府問話時,他的表現可不像是真正主事的人,還有那些貪昧的銀兩,又去了何處。
“朕竟不知,朝中從什麼時候起已是鬼魅叢生。”亓官涯抬眼看著新進殿的大臣,手裡折子直直甩落在他腳邊。
政議殿內,氣氛冷若寒冬,宮外,被禁禦軍拱衛著的一隊車馬終於駛出皇宮北門,向著長公主府而去。
車內用紗簾隔了內外間,宋瀅獨自坐在內間,外間則坐著跟出來的宮人們,這次陪她出宮的隻有秋月和幾個二等宮女,司言姑姑得替她坐鎮中宮。
宋瀅聽著越來越近的喧鬨聲,抑製不住好奇地看向窗外。
從皇宮到長公主府,途中要經過四座坊市,馬車隻走外街,有禁禦軍開路,馬車走得頗為順暢,隻是人群離得有些遠,宋瀅掀起簾子一角,看向熱鬨的集市。
若非有長公主相邀,又有皇帝支持,她可難得出來一趟,皇宮外的世界,看一眼少一眼。
鹿鳴居二樓,葉明澤和季從安坐在老位置上,支起的窗欞方便他們輕鬆看見樓下的場景,熟悉的開鑼聲由遠及近,穿著甲胄的禁禦軍騎在馬上,手裡長槍磨得發亮,街邊眾人看得心底發寒,連連往簷下躲。
周遭聲音越來越靜,最終隻剩下馬蹄噠噠和車輪滾動的聲音,格子窗能遮住外麵人的窺視,卻方便了宋瀅正大光明往外看。
外街隻在宵禁前開放,修的很是寬敞,即使六匹馬同騎也不會擁擠,街邊店鋪林立,修得高矮不一,店內往來的多是錦衣公子和華服貴女,看起來似乎是個繁華地段。
葉明澤現在對禁禦軍的裝扮很是敏感,府上近來都是這些人的身影,雖不製止他外出,但他感覺得到,自己就像被蒼鷹盯上的獵物,所有行動都被看在眼裡,隻等一擊斃命。
他有時候都寧願陛下給個痛快,而不是這般消磨人的意誌。
“這種時候,也就你還願意出來陪我說說話。”葉明澤苦笑一聲,同季從安碰了一杯。
季從安視線從樓下收回來,想著中間那個沒有明顯標誌的馬車,他身子微微坐正了些,帶著好奇問,“這又是哪家貴人出行?”
葉明澤搖頭,他近來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關注彆人,不過,“能讓禁禦軍護送左右的,也就隻有最頂上那幾家公卿了。”
他又探頭看了幾眼,“或許是長公主殿下,東頭便是她的府邸。”
季從安也曾遠遠見過長公主幾眼,那是個頗為張揚的人,倒不像會安穩坐在馬車裡的主,相比之下,她或許更願意和禁禦軍一道禦馬前行,不,她的話大抵連護衛都懶得要吧,一個人才更自在。
沒得到確切答案,季從安也沒多在意,轉而問葉明澤,“你接下來準備如何?”
葉府的事他自然也聽說了,據聞狩章帝回宮後發了好大的火,朝中一時風聲鶴唳,季從安神情散漫地箕坐著,他爹行將就木,他又是個隻會吃吃喝喝的紈絝,看不懂氣氛多正常。
葉明澤悶了口酒,咬牙罵:“葉孟賢就是個老混蛋!”
季從安眉梢微挑,雖然此前他和葉明澤同在花舫撞見了葉侍郎,知道對方並不如傳聞那般潔身自好,但和葉明澤上次碰麵,他至少還是會喊對方一聲爹,現在是徹底鬨崩了?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讓娘和他和離。”葉明澤捏緊手中酒碗,“娘是無辜的,他自己做的孽,不該牽連到娘身上。”
“那你呢?”季從安眯眼,“不管是買賣良民,還是損公肥私,葉侍郎的所作所為,都已經觸及天子底線,若是陛下心狠一些,葉家從今往後便要在京都城徹底消失了。”
“我……”葉明澤嘴裡越發苦澀,“我到底是他兒子,父債子償,本就天經地義,也是我沒有早做決斷,才陷入今天這樣被動的局麵。”
他發現葉孟賢不忠的時間,其實遠比其他人知道的還要早,葉明澤閉了下眼,扭頭看著窗外刺目的日光。
當時,他第一次在其他人慫恿下去了九州坊的花樓“長見識”,就看見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從二樓走過,他攬著個陌生女人,即使刻意換了身裝扮,甚至臉上也有妝容修飾,但葉明澤知道,那就是葉孟賢。
之後,他假意沉迷芳叢,實則四處探查葉孟賢的蹤跡。
很快,就確定了一處院子裡住著他的外室。
在那個院子裡,父子打了第一架,但葉孟賢對天發誓往後絕不再犯,娘還在病裡,葉明澤不敢用這種事去刺激她,就這樣替他瞞了下來。
可之後,葉孟賢反而越發明目張膽地進出九州坊。
“若是第一次發現葉孟賢是個渾人時,我便讓娘親及時止損,或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葉明澤捏緊拳頭,眼底血絲通紅,可他替葉孟賢瞞了她第一次,變已成了同謀,他又該如何再告訴她真相?
季從安不曾見過自己的生母,但摸著自己腕間那枚用紅繩係著的平安扣,他輕佻的神態裡多了幾分溫柔,“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葉兄不如回去問問令堂的想法吧,你已替她做了一次錯誤的決斷,這一次的路,何不讓她自己來選。”
“葉兄,令堂或許並沒有你想的那般需要被照顧。”季從安說著,同樣轉過頭,明晃晃的太陽掛在半空,連日陰雨留下的陰冷之氣仿佛隨之消散,他嗓音似乎都有些發飄,語氣卻很堅決,“羸弱的身體或許會成為拖累,但她的內心遠比你所想的要堅韌得多。”
文夫人當年敢千裡迢迢赴京,完成這場婚約,便不會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