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之上人聲漸息,外街,禁禦軍護送著馬車漸行漸遠。
兩側的商鋪越來越少,直至全部銷聲匿跡,車馬才停在了處占地頗為寬廣的院落前,大門上,文昭公主府幾個大字鐵畫銀鉤。
宋瀅從馬車換進了轎子裡,一行人又走了小半刻鐘,終於抵達此行目的地。
主屋前,守在廊簷下的亓官蓉見了人,笑吟吟上前挽她,“妹妹可算是來了,小半個月不見,近來身體可好?”
“都是小毛病,沒甚大礙,皇姐瞧著氣色也好了許多。”宋瀅見長公主不拘禮節,便也由著她,仔細打量對方幾眼後,兩人相視一笑,結伴進了上房。
坐到中堂,亓官蓉吩咐人上了茶,嘴裡道:“我原想著把東廂收拾出來,又怕委屈了妹妹,便乾脆叫人收拾了後邊兒的芙蓉院,一會兒帶你過去瞧一瞧,看看可還住得,有什麼不喜歡或是不習慣的,隻管提,正好天還亮著,現在改換也不費什麼事。”
“有勞皇姐了,我不過小住三兩日,無需如此麻煩,當客隨主便才是。”宋瀅搖頭道:“此番能出宮還要仰賴皇姐,妹妹哪好再喧賓奪主。”
亓官蓉笑容明媚,“你既認了我這個姐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若你沒個主意,那便聽姐姐的。”
她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兩人喝了點茶水,便直奔芙蓉院,進了門,提前得了消息的下人已經候在院子裡。
“這是李管事,缺什麼少什麼你隻管找她。”亓官蓉挑著介紹,“我見你身邊宮人跟著,便不給你安排丫鬟貼身伺候了,留幾個打打下手就罷了,走,先帶你看看臥房。”
亓官蓉興致勃勃地拉著宋瀅在芙蓉院逛著,仿佛比她這個客人還要興奮。
院內,秋月同李管事打著招呼,同時遞過去幾個荷包,“有勞管事上心,我們娘娘身子骨弱,受不得驚嚇,雖沒有忌口,但不可多食葷腥,早膳備些補血養氣的更佳……”
李管事捏著賞銀,聽她仔細交代,不時點頭應和,略有些嚴肅的臉上頗為認真,“秋月姑娘放心,我等定會儘心伺候好皇後娘娘。”
秋月微微欠首,“那便提前謝過管事了,娘娘的行裝還需要收拾,院裡瑣事先有勞管事操心。”
她說著退後兩步,轉身領著其他宮人進了屋。
李管事看著遠去的人影,鬆了口氣,皇後娘娘周身氣度清正,與殿下關係瞧著頗為親密,宮人也言行有度,可見不是什麼嬌縱的主,這讓她安心不少。
揣好屬於自己那份的賞銀,又把剩下的分給身邊小丫鬟們後,李管事掃了眾人一眼,“秋月姑娘剛才的話你們也都聽見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們心裡當有點數。”
訓了幾句話,她示意眾人去忙手頭的活計,自己則去了膳房那邊,事關鳳體,她必須親自去交代一遍才放心。
屋內,宋瀅看著各處精巧典雅的陳設,再沒什麼不滿意的。
亓官蓉拉著人重新出了房門,院子裡的人已經散去,此刻隻剩綠茵環繞,瞧著格外有生氣,她看著兩側遊廊下的矮叢,歎道:“可惜還要過上一兩月才到芙蓉花期。”
芙蓉院當然得配上芙蓉花,才算名副其實。
宋瀅側首看著她褚紅衣裙,眉眼彎彎,“沒到花期也不要緊,皇姐站這兒便叫滿院生輝,詩雲:清水出芙蓉,莫過於此。”
亓官蓉噗嗤一笑,“我若是芙蓉,那妹妹便該是牡丹。”
她笑著,當真如花開豔麗。
宋瀅也笑,卻要含蓄許多,她麵上仍帶著些久不見陽光的病態白,但眼眸清亮,衝淡了積鬱的病氣,她同樣不愛敷粉,氣質卻更為素雅。
亓官蓉目光在她臉龐打轉,“素質不為顏色汙,看來清得似梅花,妹妹當為白牡丹。”
“皇姐竟也會念詩。”宋瀅歪了歪頭,眸光促狹。
亓官蓉昂首一笑,“姐姐隻是不愛看那些酸儒的東西,詩詞歌賦可不曾落下。”
說到花,她又有了新想法,“妹妹難得出宮,把時辰浪費在府裡著實可惜,這樣,用過午膳,我們先去流明山上賞花,眼下正是百花競放的時節,禦花園想必你也該逛膩了,不如陪姐姐賞一賞山間野趣。”
宋瀅一口應下,“妹妹久在後宅,接下來的安排全聽姐姐的。”
亓官蓉出宮開府後,已經把京都城玩了個遍,當即拍了拍胸脯,“放心,必叫妹妹滿意而歸。”
決定了出門,午膳乾脆也不在府裡吃了。
“京中新開了一家醉仙樓,招牌菜都不錯,尤其是八仙盤和冬筍鴨堪稱一絕,不過他家最出名的還是羅浮春,可惜妹妹喝不得酒……”
馬車裡,亓官蓉滔滔不絕,宋瀅耐心聽著,偶爾附和幾句,閒談間,醉仙樓也到了。
兩人刻意打扮得低調了些,但身邊侍衛雖然沒穿甲胄,腰間佩戴的長刀看起來依舊很有威懾力。
戴好長帷帽,宋瀅跟在亓官蓉身後下了馬車,熙熙攘攘的人聲頓時更加清晰了,身前,高三層的醉仙樓雖是家新店,客人卻不算少,食客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宋瀅視野被輕紗遮去大半,秋月在旁邊小心扶著她,一邊警惕地掃視著周遭的環境,宋瀅略微低頭,專心看著路,有護衛開道,隻偶爾有人投來好奇的打量目光,一路還算暢通。
店小二到了最前麵帶路後,一行人很快上了三樓包間。
包間用屏風隔了內外兩塊區域,分彆擺著一張八仙桌,小二識趣地停在了外間,聽裡頭主事人開口。
宋瀅還在摘帷帽,亓官涯已經報完了菜名。
沒有讓她們等太久,飯菜陸陸續續呈了上來,裡間隻有宋瀅和亓官蓉兩人,其他人則聚在了外麵的桌子上。
秋月看著桌邊沉默的近衛們,緊張之餘,不免有些好奇。
長公主的近衛一直是京都一大奇聞,因為這是一支完全由女子組成的護衛隊,今日出行,長公主隻挑了四個人陪同,個個身高腿長,穿戴齊整,佩上腰刀後,秋月幾乎看不出她們和禁禦軍那些男人有什麼區彆。
目光在腰刀上打了個轉,她的視線忽然同身邊近衛對上,秋月強作鎮定地同對方笑笑,夾了筷子菜低下頭小口咀嚼起來。
近衛看了眼她單薄的肩背,又轉頭掃了眼另外三個餓死鬼投胎般飛快瓜分桌上菜盤的人,筷子輕巧夾住一塊排骨提起來,秋月看著碗裡突然多出的肉排,驚訝抬眸。
“吃。”近衛話不多,但秋月看著自己越來越滿的碗,連忙拉了拉她,“夠了,要吃不完了。”
似乎覺得她飯量太小,那近衛皺了下眉,但還是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桌下的腿被挨個踹了一腳,另外三人茫然抬頭,看著對麵擋著碗的小姑娘,三人默默放慢了手裡的動作。
壞了,回去要挨揍了。
吃飽喝足,一行人繼續往流明山趕。
日頭漸西,宋瀅窩在馬車裡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馬車已經在山道上。
流明山不算高,山間修有石板道,儘頭則是一條數丈高的瀑布,它已多年不曾乾涸,前些日子連續的降水讓它的儲備更加充足,此時水泄如注,下方的石麵已經被衝刷得格外光滑。
由高處落下的水流彙聚而成的小溪清澈見底,沿岸坡度平緩,已經碧綠的草地上長滿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宋瀅蹲在溪邊,這水觸手生涼,冷得她打了個哆嗦,整個人清醒不少。
亓官蓉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仰頭看著遼闊無際的天空,即使山不高,站在這個地方,似乎也會離天更近些,宋瀅洗了把手,也不顧及草屑,大大方方坐到了她身邊。
“此處看夕陽,蔚為壯觀。”亓官蓉語調慵懶,扭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妹妹果然是其他貴女大不一樣。”
宋瀅聽出她話裡的調侃,接道:“論性情,皇姐才是京中獨一份。”
亓官蓉沒再說話,這次直接躺在了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後,眼睛微閉,青草的氣息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濃鬱,陽光灑在臉上,是淡淡的溫暖,一陣微風夾雜著野花香吹過,她睜開眼,手掌朝向太陽的方向。
“如果時間就此停駐就好了。”日光穿過指縫,她眯眼感慨著,又偏頭去看旁邊的人,“妹妹可曾想過永遠留在某一瞬?”
宋瀅沒有躺下,她兩手撐在左右,仰麵看著浮雲悠悠,時間好像都跟著變慢了。
“應當是沒有吧。”聽見亓官蓉的問話,她仔細想了想,搖頭同她笑笑,“畢竟,人心總是不足。”
欲壑難填,又如何願意原地止步。
她這樣說著,亓官蓉卻沒有從她眼裡看出多少欲望殘留的痕跡,那雙漂亮的瑞鳳眼裡空空蕩蕩,亓官蓉呼吸突然窒住。
皇後明明還不到二十歲,可在她身上,緣何會有到一種遲暮感?
想到她的身體,亓官蓉抿了抿唇,她差點就忘了,皇後身上流逝的時間,遠比常人要快得多,當初宋家廢了大力氣才保住這個女兒,可出嫁後,皇宮雖更為富足,卻人情淡漠。
她離開了深愛她的家人,進入這個被更多禮教束縛的牢籠,還隻能接受皇弟的冷待……
這一瞬間,亓官蓉腦海閃過了許多念頭。
氣氛驀然沉默下來,等到宋瀅轉回頭重新看向頭頂天空,卻聽身側長公主忽然重重歎了口氣,她疑惑轉頭,看見的是對方頗為憐愛的眼神。
這是又腦補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