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1 / 1)

娘娘不務正業 一某 3844 字 9天前

亓官涯垂眼看著手邊已經喝光的茶盞,難得有些手足無措,他原地僵坐片刻,略顯生硬地移開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沈夫人還未到?”

“一早便到了,隻是沈夫人一人過來赴宴難免不自在,臣妾便叫她先去麟趾宮候著了。”宋瀅小聲答完,沒再和皇帝計較一個杯子,直接扭頭讓旁邊宮人重新送了兩套茶具過來。

先前不知道皇帝今天到底能不能過來,她也就沒給他準備茶具和餐具,想著人到了膳房重新給他上菜的時候再一並送來,新燙過的也乾淨些,結果人坐下之後,她忙著看賞賜去了,一扭頭就發現自己痛失茶杯。

宋瀅不算潔癖很嚴重的人,但杯子這種比較私人的東西,她一向不喜歡和人共用,那點微妙的排斥感便不自覺帶了出來。

亓官涯耳尖薄粉褪去,他呼吸一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後毫不猶豫將自己用過的杯子換掉,她居然嫌棄他?

這個認知又一次打破了他對皇後的固有印象,亓官涯莫名氣悶,但他收斂情緒的能力顯然高出宋瀅一大截,隻嘴角弧度更平了些,不過他素來擺著冷臉,因此看起來與平時也沒有什麼兩樣,至少,宋瀅毫無所覺。

她甚至盯上了剛放到狩章帝麵前的飛龍湯,餘光不時看向清亮的湯底。

瞥了一眼,又一眼。

雖然剛才的奶湯鍋子魚鹹香濃鬱,味道很是不錯,但新上的飛龍湯同樣鮮美誘人,宋瀅暗自吸溜口水,艱難移開目光。

這一看就是狩章帝今日的特供菜,可惡的禦膳房,居然藏了一手。

亓官涯沒錯過她的視線,聽淑妃謝賞之餘,他掃了眼被皇後看上的雞湯,沉吟半晌,還是任勞任怨地舀了一碗放到手邊,默不作聲地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下麵三人這會兒都低著腦袋,沒注意到上首的小動作。

宋瀅會意,用手指飛快扒拉一下碗沿,將其平移到自己身前,吃人嘴軟,剛才的一點小小不愉快這會兒已經全部消散,朝皇帝笑了笑,她低頭吹起熱騰騰的湯碗。

亓官涯看著她微鼓的臉頰,心底鬱氣也散去不少,但在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被身旁人牽動之後,他又驀然沉眸。

有了皇帝參與,後半程的宴席要嚴肅許多,宋瀅瞅了眼身旁定海神針般穩健的男人,也熄了約剩下兩人去鳳儀宮續場的心思。

散席時,宋瀅先同程素知會了一聲,“夫人已經進宮了,正在麟趾宮內等著呢,你快些回去吧。”

程素笑容微收,隨即如常道:“多謝娘娘體恤。”

目送皇後離開,她垂眼想著,雨天路滑,府裡不會放心讓老夫人一個人入宮,也不知這次來的會是哪位嬸娘,皇後隻給了一個名額,以族裡的教導習慣,四嬸嬸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這樣想著,她坐上了回程的步輦,剛一落地,早已等在門邊的貼身宮女便迫不及待上前,難掩喜色道:“娘娘,是夫人!”

程氏是大族,但能被她身邊的人直接喚作夫人的,就隻有一位,程素愕然睜眼,原本有些磨蹭的步伐霎時間快了許多,若非鬢邊晃動的步搖時刻提醒著她規矩,她怕是恨不得跑起來。

沈夫人在殿內度秒如年,在入宮整整一個半時辰後,她終於見到了疾步而來的女兒,淚水當即盈眶,她強忍內心的激動,上前行禮,“臣婦叩見淑妃娘娘。”

“娘,您這是做什麼。”程素忙攙住她的手。

沈夫人嘴裡念叨著“禮不可廢”,但到底依著女兒強硬的態度沒再跪下去,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身前又長高了許多的身影,神情頗為感慨。

程素則低頭看著她腕間不經意留下的一抹白色痕跡,心頭微顫,“娘,那碗長壽麵……”

沈夫人怔了怔,旋即笑道:“娘娘可還吃得慣?”

程素強忍淚意不停點頭,手指撫摸著母親越發消瘦的臉龐,她嗓音艱澀,“他們又把您關佛堂了?”

“是我自己不想回主院了。”沈夫人拉著女兒坐到桌旁,細細打量著她的眉眼,目光有些黯然,“娘沒用,到底還是叫你進了這吃人的地方,如今也給不了你半分助力,隻能祈求佛祖庇佑,保你餘生順遂無憂。”

自打程素出嫁,她便在佛堂安了家,反正程家不缺她這個底氣不足的大夫人出麵主持中饋,畢竟上頭有個強勢的老夫人,下麵還有三房各懷鬼胎的妯娌,這家有她沒她已經無所謂了,至於丈夫,從他因為她生不出兒子,便違背誓言納妾生子,又處處維護那幾個頑劣蠢笨的庶子後,她與他情分便淡了。

所謂世家大族,鐘鳴鼎食,內裡其實不過一團糟汙。

隻可憐了她的素兒,年紀輕輕便被這幫子豺狼當做謀求利益的工具,賀玉芳人是老了,心卻還活在年輕時候,滿眼的野望,根本看不見程家已經走在末路上。

不說彆的,光她房裡那幾個庶子,就沒一個可堪大用的,成日作威作福,偏偏還都被府裡當寶貝似的慣著,這般行徑與捧殺何異?小錯不糾,大錯必犯,她倒要看看,到時候程民能不能護住自己這些命根子們!

程素靠在沈夫人懷裡,低聲道:“娘,若尋到了機會,你便走吧。”

去哪兒都好,程府不能再待了。

沈夫人卻搖了搖頭,輕撫著女兒的發頂,“如今再走又能走到哪兒去呢?娘已經認命了,隻想再多陪陪你。”

程素沉默下來,抱著母親的手微微用力,仿佛溺水者在努力抱住浮木。

母女倆在殿內交談時,殿外,丹陳姑姑臉色格外難看地看著擋在門前的年輕宮女,“你敢攔我?”

年輕宮女冷漠而警惕地看著她,“姑姑不是還告著病休?這會兒過來,可不要給娘娘和夫人過了病氣。”

丹陳姑姑自作主張要來這個探親恩典後,便一直稱病在自己房中修養,程素知道她是擔心自己氣急敗壞,忍不住對她出手,這才選擇暫避鋒芒,一心等著府裡來人,好重新穩固自己的地位。

可惜,她打錯了算盤。

程素這些年也並非全然當一個提線木偶,更是趁著進宮清理了一遍身邊的眼線,除了丹陳姑姑身份特殊,而且用得上她,所以程素暫時沒動,其他近身伺候的都已經換成了她自己的人。

是以沈夫人進宮到現在,也沒人和“抱病”的丹陳姑姑通過信,她自然也不知道,來者並非是她心心念念的老夫人一派的人。

殿外傳來模糊的爭執聲,沈夫人眉頭微皺,程素倒是笑了,柔聲解釋著:“女兒差點忘了,這次外家探親的機會,還是丹陳姑姑幫忙要來的,娘親可要親自見見她?”

“你又頑皮。”沈夫人眉頭鬆開,點了點女兒的額頭,隨即改口,“不過來都來了,見一見你身邊伺候的人也是應該的。”

她看著成功越過宮人推門而入,臉上得意之色卻瞬間僵住的丹陳姑姑,嗓音依舊溫和地和程素說道:“為娘是不是該好好謝謝姑姑對我們素兒這些日子的照顧之情?”

“大夫人……怎麼會……”丹陳姑姑臉色發白,看著殿內兩人不可置信地呢喃。

但不管是什麼原因,沈夫人能安安穩穩出現在麟趾宮內,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一件事,老夫人無法再完全掌控這對母子了,丹陳姑姑軟倒在地,看著遠處笑容如出一轍的母女,仿佛看見的是什麼披著人皮的怪物。

“本宮給過姑姑機會的。”程素輕歎著起身,目光平靜地看著她,“況且,姑姑難道沒想過,你本就是祖母給本宮的磨刀石之一。”

要想真正能在宮中站穩腳跟,收服下人是必須修習的課程之一,但她不喜歡主意太大的,可惜姑姑始終沒能學會聽話。

“姑姑照顧本宮許久,本宮其實一直是想留下你的。”程素遺憾地退了幾步,朝後進來的幾位年輕宮人擺了擺手,“姑姑都病得站不穩了,帶她回屋好好養著吧。”

感受到胳膊傳來的拉扯力道,丹陳姑姑拚命搖著頭,還想再說什麼,程素伸出食指在嘴邊比了個噓,“姑姑操勞有功,本宮會記得好好安頓你在府中的家人。”

話音落地,丹陳姑姑仿佛是砧板上挨了一刀的魚,瞬間失去了全身力氣,眼底的光也徹底熄了。

程素靜靜站在原地,看著殿門重新關閉,垂掛在手腕上的水晶不斷傳來冰涼的觸感,讓她始終保持著理智。

程氏是一搜拖不動的破船,如今陛下和皇後一起拋出了橄欖枝,她沒理由不接下。

“素兒。”沈夫人朝女兒招招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道:“世道如此,既做了決定,便堅持走下去吧,娘一直陪著你呢。”

程素坐回娘親身邊,將臉埋在她脖頸間,低低應了一聲。

鉛雲低垂,細雨再次灑落人間。

這次的雨勢不大,卻一連下了六七日,新洗的衣裳都晾不乾,隻有地裡的莊稼依舊長勢良好。

自長公主一事過去後,京都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平靜,但平靜之下,是不曾停息的暗流,此前熱鬨的節慶氛圍消失殆儘,所有人仿佛都回歸了日常之中。

正值午後,天空難得微微放晴,即使還有厚重的雲層不斷遮擋太陽的蹤跡,空氣中的水汽也終於散去些許。

鳳儀宮內,宋瀅心心念念的下午茶終於初具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