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鬱,殿外細雨綿綿,冷風刮過,檻窗上燭影搖晃。
亓官涯平躺在床榻的外側,床幃遮去不遠處燈台的光,視野裡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他已兩日未曾合眼,這會兒卻依舊算不上困。
有些陌生的暖香縈繞在鼻間,耳邊是皇後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她沒有磨牙打呼的習慣,或許是因為身體弱,甚至連呼吸都微不可聞,但對於習慣了孤衾獨枕的亓官涯來說,依舊存在感十足。
身旁多了個人,這個念頭讓他神經下意識緊繃,眼睛盯著頭頂帳子不甚清晰的花紋,漸漸湧上來的困意和與生俱來的警惕心在腦海裡打架。
直到手臂忽然觸碰到溫軟的熱源,已經快要閉眼的亓官涯重新醒神,他側過頭,看見皇後不知什麼時候靠了過來,正麵朝自己側躺著,整個人蜷成一圈,兩手無意識環抱著他的胳膊。
亓官涯手指動了動,靜靜凝視身側被子鼓起的小包,垂眸沉思良久,還是放棄了糾正她睡姿的想法。
一夜無夢,宋瀅打著哈欠坐起來,直到洗漱完吃上早膳,她才後知後覺想起來,皇帝不見了。
昨夜他選擇留宿,原來就隻是單純睡一覺,宋瀅本來還在擔心自己的小身板會不會吃不消,結果從淨房出來,人根本沒等她,已經自顧躺在床上合眼了。
說不上慶幸還是失望,她輕手輕腳走到裡側,刷了會兒八卦,很快也睡了過去。
沒法子,身體不給力,想要吃口肉沒那麼容易。
接下來幾日都沒有新客上門,隻有窗外細雨依舊時斷時續地下著,天空始終陰沉沉的,宋瀅不喜歡濕漉漉的感覺,近來都宅在鳳儀宮,直到程素的生辰宴到來,她才終於踏出殿門。
五月十四,宜出行。
麟趾宮後殿,程素坐在妝鏡前,宮人細致遮去她眼尾淚痣,再於額間描上點上花鈿,原本稍帶撩人風情的臉頓時變回了平素端莊得體的模樣。
她神色略顯漠然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身後長發被挽起,一件件珠釵配飾被簪戴頭頂鬢邊,不多時,一應穿戴完畢。
程素起身換上新衣,走到殿門前,今日天氣依舊算不得好,天空中陰雲滾滾,地麵也還濕著,昨兒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她的生辰總難見到好天氣,雨季的陰濕冷氣似乎從出生便刻入了骨子裡。
一條絳紫色底繡著纏枝蓮紋的薄披風落在肩頭,程素側首,看見了貼身宮女關切的目光,她目光柔和些許,上了儀仗,“走吧。”
辦宴的地點定在禦花園西側的青華殿。
韓儀靜和唐梨到的早些,位置也挨著,程素進殿時,兩人正在聊天,當然,主要是唐梨在說,韓儀靜雖然跟著敏如姑姑學了幾天大字,但進展緩慢,因此多數時候隻是笑,偶爾答幾句。
唐梨喜歡熱鬨,人也能說會道,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對比安穩待在自己宮裡的三人,她就算下雨天也喜歡往外跑,要不是身邊有凝貞姑姑時時勸著,她甚至能在另外三座宮殿輪著拜訪。
太後免了請安後,唐梨已有近十日不曾見過其他後妃,聽說皇後給韓儀靜尋了女史,她難免好奇,因此聚在一起還沒半炷香的功夫,她頭已經湊到了韓儀靜旁邊,問起她的學習進度和感想。
唐梨雖通經史子集,一手女紅也頗為出色,甚至騎射也在貴女間頗有盛名,但其實自己並不是個好學的,在家中時,起初全靠姐姐勸著,才能安穩聽上一堂課,後來是繼母過府,下頭又多了弟弟妹妹,她沒少被拿來做比較,學那些東西純粹是為了爭口氣。
但韓儀靜不一樣,唐梨看著她眼底微光,她是真有一顆向學的心,比在府裡裝模作樣的唐倩和唐肅要真誠多了。
又聽韓儀靜細聲道:“近來在學千字文,隻是敏如姑姑畢竟還有職務在身,並不常待永樂宮,不過皇後娘娘仁慈,叫人送了許多筆墨紙張,所以妾身平日主要是練字。”
永樂宮離棠梨宮極近,來回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唐梨眼珠轉了下,抬起下巴,“你這樣進度也太慢了些,下次姑姑不在,你就叫人給本宮遞個消息。”
她閒得都快長毛了,偏偏姑姑拘著不叫她隨意出門,怕她嘴快得罪人,唐梨心底哼哼,皇後和淑妃不能輕易招惹,那她去永樂宮指點指點韓美人,姑姑總不會再有意見了吧。
韓儀靜對唐梨的印象說不上多差,但一直覺得她不大好接近,上次賞花宴才稍稍改觀一點,然而這會兒雖說她神情依舊高傲,話裡的意思卻叫韓儀靜頗為意外。
唐梨見她半晌沒答話,背挺得更直了,“怎麼?還怕本宮教不了你?”
看著凶巴巴的昭儀娘娘,韓儀靜忍住笑意,低頭不好意思道:“多謝娘娘好意,隻是妾身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謝禮……”
“不差你那三瓜兩棗。”唐梨見目的達成,大手一揮,“本宮隻是正巧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你隻要好好學,彆出去墮了本宮的名聲就成。”
韓儀靜忙不迭點頭,兩人正約著時間,程素走進青華殿,同兩人打招呼。
比起唐梨看得見的驕矜,程素身上的距離感要更隱晦,即使她一貫神情溫和,韓儀靜麵對她時依舊有些緊張,尤其她今日明明是壽星,表情看起來卻比平時更為冷淡,韓儀靜行過禮坐回位置上後,沒敢再出聲。
唐梨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想著近來聽過的各種八卦,程家最近好像也沒什麼事啊?
但直覺也讓她選擇了退避,沒人再說話,殿內的氛圍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隻剩絲竹管弦聲在殿內回響,歡快的樂聲卻襯得殿內更加沉寂,直到太監的唱禮聲再度從殿外傳來。
宋瀅進殿先喊了起,隨後同程素道:“陛下政務繁忙,要晚些才過來。”
程素顯然也得過消息,點頭吩咐宮人傳菜。
這次是小宴,再者如今後宮頗為冷清,宮妃並不多,因此今日膳房的工作量也沒那麼大,大多菜品都是現做的,席麵小了,味道反而比更好些。
殿內舞樂相合,席上,宋瀅以茶代酒敬完程素,又看向旁邊兩人,唐梨正側頭同韓儀靜說著話,酒氣上頭,兩人臉上都帶著薄紅,毫不掩飾的笑意從眼角眉梢飛出來,頗具感染力。
幾杯溫酒下肚後,程素神情也緩了許多,比起其他人,她桌上多了碗長壽麵,上菜宮人說,是皇後特意吩咐的,她沒怎麼動其他菜,但吃完了麵。
是有些熟悉的味道,程素悵惘地看著碗底殘餘的麵湯,小時候,每年生辰娘都會親手給她做上一碗長壽麵,後來她被老夫人接到自己院裡,這碗長壽麵便再也沒能吃上了。
她抬頭看向皇後,宋瀅朝她遙遙舉杯,“生辰快樂。”
她沒有說出聲,但程素能看出來她眼底真切的祝福之意,她忍不住也勾了勾唇,舉杯示意,心底墜著的石頭略微鬆了些。
程家總歸管不到宮裡來,她仰頭咽下杯中果酒,心念微動,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皇後不打算與她為敵,正好,她們真正想要的東西,並不衝突。
程素看著姍姍來遲的皇帝,隻是不知道,皇後如今是否真的看開了,若她仍將一顆心全部拴在陛下身上,隻怕日子還要難過。
亓官涯坐到宋瀅身邊,舞樂聲暫停,畢福全帶著手端紅布托盤的宮人後一步進門,尖細的嗓音念著賞賜單子。
程素看著麵前稱得上厚重的生辰禮,麵上露笑,心底卻說不上開心,她下意識看向上首皇帝,不知道他此舉何意。
亓官涯身上帶著外麵的寒氣,宋瀅離得近,甚至能聞見些許雨水的味道,衝淡了殿內暖融酒氣,她眼睛都不由睜開了些。
正好下麵賞賜抬進來了,宋瀅興致勃勃地看著各項奇珍異寶,這年頭居然就有紫色水晶做成的串珠,而且品相很不錯,長見識了!
這樣貴氣的顏色,和程素的氣質也很搭,宋瀅看著她將手串當場戴上,明顯也是很喜歡這件禮物,不由感慨,皇帝審美是真不錯,這禮物一看也是真花了心思的,難怪後妃們都以為自己是真愛。
亓官涯沒弄明白皇後看過來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他這幾日頗為忙碌,京都城內尚還算安穩,但要預防渤陽河接下來的洪澇,工部那邊將防洪堤壩的圖紙改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沒能找到更合適的方案。
再者快到太後的千秋宴了,禮部那邊卻出了事,葉侍郎抱病,但真正的理由旁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
居然真有人會被雷劈,亓官涯雖未明說,但心下多少有些遲疑,進來已經著人調查他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邊關近來也不安穩,不過威遠軍名副其實,雙方目前隻發生了幾次小摩擦,暫且還是零傷亡。
後宮除了太後身子有些不適,反倒是最不讓人操心的,至於程素的生辰禮,亓官涯交給了紫極宮的掌事姑姑,她一向知道該怎麼安排這些事。
看眾人的表現,她也確實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