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配殿,宋瀅搭著司言姑姑的手走進暖閣,先不著痕跡掃了一眼裡麵的情況。
這間暖閣是東西朝向,東頭正中擺著個通體由紫檀木製成的五屏式寶座,上麵鋪著軟墊,左右兩側下來分列著幾套方幾與扶手椅,看起來雅致又規整。
但比起屋內陳設,更引人注意的無疑是三位姿容各異的妙齡女子。
早在聽見門外太監唱禮時,等候於此的後妃們便已經站起來候著了,此刻見人進來,都熟練地在各自的座椅旁福身,齊聲道著:“皇後娘娘萬福。”
三人音色不一,但都稱得上悅耳,走近之後,宋瀅更是目光一亮又一亮。
由於是從後往前走,因此她先看清的反倒是位分最低的美人韓儀靜。
這位韓美人給她的感覺一如書中所說的那般文靜,神態動作甚至稱得上乖巧,滿頭青絲隻用銀簪挽作近香髻,臉上也幾乎未施粉黛,精致的五官卻足以叫人一眼驚豔。
玉色頩以晚顏兮。
宋瀅腦海下意識冒出了一句詞,無怪狩章帝封她為美人。
確實是個天生麗質、華光內斂的美人。
雖然心中讚歎不已,但未免引起注意,宋瀅的目光沒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自然也就錯過了對方略帶猶疑的抬眸。
宋瀅繼續往東頭走著,前麵一紫一粉兩道人影在她左右相對而立,正是淑妃程素和昭儀唐梨,兩人的裝扮明顯就要比一身低調挼藍宮裙的韓美人富麗得多了。
程素出身世家,又居三夫人之位,自然不缺錦衣華服,這會兒一身木槿色雲紋上衣,下搭弗紫綿金絲繡花長裙,長發盤做隨雲髻,配著套完整的紫寶石頭麵,修長的脖頸間是用珍珠做主體串成的瓔珞,寶珠華貴,卻不曾奪了她的風頭,反倒將她襯得越發端莊。
入宮前,程家大小姐便被稱為貴女的典範,宋瀅目光掠過程素眉心的花鈿,停在左眼下,她記得那裡應該有顆痣,但現在被遮起來了。
怎麼會有人不喜歡淚痣呢!
宋瀅有點可惜地移開視線,轉而看向另一邊的唐梨。
唐家不如程家底蘊深厚,卻也是在京都紮根許久的老牌家族,隻是後人大多不爭氣,才隱隱有了沒落的跡象,但唐梨這一脈尚且留有幾分氣運,父親官至太常寺卿,她又在宮中盛寵優渥,自然不會虧待自己。
她向來喜歡粉嫩的色彩,尤愛簪花,這會兒穿著蘇梅色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發頂壓著朵鮮豔盛放的芍藥,身上堆積的色彩看起來有些繁複,卻意外地不顯雜亂。
明眸善睞,修眉聯娟,看著倒真有幾分“花仙”的架勢。
明明還未完全入夏,早晚都得備著薄披風,唐梨手裡卻已經捏著把綢繡彩蝶圖案的烏木雕花柄團扇,程素餘光瞥見她拿著扇子的那隻手腕間露出了一抹盈綠,心底頓時明了。
——這是想借著打扇的動作,秀自己新得的賞賜呢。
小孩子氣。
程素垂下眼,聽著主位傳來的那句“免禮”,坐回了身旁的椅子上。
因為一會兒就要去太後宮中,所以今日並沒有上茶,方幾上隻擺著幾盆花房新送來的金盞菊,青綠葉杆上,金黃色的花朵開得正豔。
宋瀅手指交疊放在身前,看著安靜的眾人,有些頭疼,她昨天才來,哪裡知道最近宮裡有沒有什麼大事需要通知。
秉持著多說多錯的原則,宋瀅輕咳一聲,直接道:“時辰也差不多了,走吧。”
程素聞言,抬頭看了眼今日仿佛有些不在狀態的皇後,想到出門前底下人送來的消息,她黛眉微不可見地挑了下,卻沒多說什麼,順著宋瀅的意思跟在她後麵起身。
與此同時,熙和宮內,元誦姑姑正在檢查宮人準備的茶水和點心,就聽人道:“姑姑,長公主殿下求見。”
元誦姑姑臉上露出些許驚訝的神情,隨即轉為喜色,叫傳話的宮人去寢殿裡同太後說一聲,自己快步迎出了門。
當今有姐妹共十一人,登基前便已經嫁出去了九位,如今唯二還沒成家的,一個是最小的十一公主,今年才十四歲,仍養在溫太妃膝下。
另一個則是陛下胞姐,三公主亓官蓉,目前封號文昭長公主。
文昭長公主年前搬入公主府後,起初隔上十天半個月她便會進宮一次,陪太後說說話,但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元誦姑姑已有近兩月不曾見過她了,不過長公主殿下依然時不時叫人給太後送來宮外的小玩意兒,所以太後雖然偶爾也會念叨幾句,卻也沒刻意宣人進宮。
這會兒長公主突然造訪,元誦姑姑連忙笑盈盈上前朝她屈膝,“殿下快請進來,娘娘晨起時還說起您呢,可見是母女心有靈犀。”
想到自己今日過來的真正原因,亓官蓉摸了摸鼻頭,心虛笑道:“姑姑,母後近來身體如何?”
“還是老樣子,隻要不落雨,就沒什麼事。”元誦姑姑低著頭專心引路。
亓官蓉聞言皺眉,抬頭看向青空,近來天氣倒是不錯,但雨季就快到了,旦逢刮風下雨,母後的頭風就會發作,太醫樓裡那麼多禦醫,竟沒有一個能根治這毛病的,都隻能做到緩解。
“今兒皇後娘娘她們也會過來請安,奴婢先失陪了。”將人領到寢殿門口,元誦姑姑便退下了。
旋即,太後的聲音從裡麵傳出來,“傻站在門口做什麼?”
亓官蓉頓了頓,邁步走了進去。
“女兒給母後請安。”
太後今年已經四十餘歲,梳著牡丹頭,鮮亮的紅寶石墜在沒什麼皺紋的額間,保養得宜的臉讓她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不少,她這會兒穿著一襲椒褐色盤絲雲錦長鍛衣,外披四喜如意雲紋錦褂,坐在南窗下的軟榻上,倚著炕桌朝亓官蓉招手。
等亓官蓉走近了些,太後打量著她,半晌,有些不滿道:“瘦了。”
亓官蓉聽著這個結論哭笑不得,但仍是附和著豎起拇指,“母後火眼金睛。”
太後斜睨她一眼,抬了抬下顎,示意對方坐到對麵,又讓宮人上了新茶,隨口問道:“兩月不見你了,最近在忙什麼?”
“沒什麼。”亓官蓉打著哈哈。
太後都不用看她那咕嚕亂轉的眼珠子,就知道是在敷衍自己,她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碗,慢悠悠撇著浮沫,“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真想做點什麼哀家又不會攔著你。”
“真的?”亓官蓉邁出試探的腳。
太後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亓官蓉現在乖的完全不像她平時混世魔王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端到嘴邊的茶碗被重新放下,她蹙起眉,“你又在外邊闖禍了?”
“什麼叫又?”亓官蓉為自己申冤,“母後,您看女兒像是會闖禍的樣子嗎?”
太後看著她不停眨巴的水汪汪大眼睛,毫不猶豫點頭,一看就是親娘。
亓官蓉語塞,“但這次真不是……”
太後沒說信不信,就默默看著她,亓官蓉被她看得手足無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思索再三,她才終於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好吧,女兒這次進宮,確實是有件事需要麻煩母後。”
太後點了點桌子,“你先說說看。”
“咳,是這樣的,您女兒我最近相中了一個男人,想讓他做駙馬。”
太後看著亓官蓉臉上可疑的紅暈,差點手一抖把茶碗摔出去,“你……剛說什麼?”
話已出口,亓官蓉心一橫,清了清嗓子,堅定道:“求母後給我和周公子賜婚!”
太後感覺自己滿腦袋問號,“你和誰?”
“周公子!”
“那是誰?”
一瞬間,京都姓周的家族都在太後腦子裡過了一遍,但亓官蓉緊接著解釋:
“周公子不是京都人,他是來遊學的,雖然現在隻是秀才,但那是因為有長輩離世,他為了守孝才暫緩考取功名,實則周公子學識格外淵博,為人更是溫文爾雅……”
亓官蓉不停叭叭著,太後越聽,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但她沒有打斷亓官蓉,直到對方說累了,停下喝茶的功夫,她才提出第一個問題:“你說的這個周公子,他也想娶你麼?”
“當……當然!”亓官蓉討好地看著母後,“不然女兒怎麼會回來找您賜婚?”
對此,太後隻給了她一個眼神——你看我信你嗎?
亓官蓉厚著臉皮裝沒看懂。
太後無言,心底重複默念:我生的、我養的……幾遍之後,她閉眼輕嘖了一聲,兒女都是債,她這輩子就生了一兒一女,結果沒一個省心的,尤其是麵前這個!
小時候喜歡舞槍弄棒,琴棋書畫一竅不通就罷了,現在居然都開始動歪心思,想強搶民男了!
“往日裡給你介紹那些個青年才俊,你跑的比兔子還快,怎麼就突然動心思了?”
亓官蓉捧著臉,“當然是因為周郎和其他男人都不一樣。”
太後的表情像吞了蒼蠅。
“你若是真心想找駙馬了,便是那人底子差些,哀家也定然不會攔你。”太後揉了揉眉心,實在沒忍住白了她一眼,“但這個人,不行。”
“為什麼!”
雖然知道這法子大概率是行不通的,但被太後這樣果斷拒絕,亓官蓉多少還是有點不甘心,正想再說些什麼,元誦姑姑進來,及時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娘娘,皇後她們已經到了。”
太後搭著元誦姑姑的手起身,扭頭朝亓官蓉說道:“除非你讓那位周公子到哀家麵前親自求娶你,否則此事免談。”
哪個周公子?什麼求娶?元誦姑姑驚訝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了好一會兒,她才攙著太後繼續往外殿去,隻是心思早已經飛遠了。
她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