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爺在家嗎?”
四叔爺是葛秀爺爺的親弟弟。
太奶奶生三兒一女,順利活下來的隻有他們,兄弟兩個打小感情就特彆好。
隻是同胞不同命,爺爺這一支子嗣比起四叔爺就有些坎坷。
她爹沒了後,爺爺便斷嗣。
相反,四叔爺家子子孫孫一堆,反倒是襯得男娃不值錢,更偏疼她這個大哥家年幼喪父的內侄孫女。
午後太陽正曬,忙完秋收閒下來,大人在屋裡躺著,也不管小孩出去跑,顯得院子空蕩蕩。
葛秀邁過門檻走進去,四叔爺家的長房大嫂子趙全英握著蒲扇從東間偏房裡走出來,見人先笑。
“是秀啊。”她揮著扇子招人,“快進來坐,今天咋有空過來,你大哥他隨交公糧的隊伍才回來,正補覺,有事你先和我說說。”
聲音裡透著親熱,可話卻讓人聽著不舒服。
好像她每次來都帶著一堆麻煩。
葛秀笑笑,“大嫂,我找四叔爺,反正大哥也幫不上忙,讓他睡吧。”
趙全英被噎住,扇子也不搖了。
院子裡說話的聲音已經驚動屋裡人,四叔爺披著單褂從堂屋走出來,看見她立刻笑出一臉褶子,反手將大煙杆彆褲腰後麵。
“秀啊。”
“四叔爺。”
葛秀越過大嫂子走進堂屋,從兜裡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
“新曬的煙葉,我已經鉸成絲,您煙袋子呢?我替您裝上。”
她一點不客套,讓四叔爺很受用,乖乖抽出煙杆,摘下煙袋子捏了捏,遞出去。
“我抽著集上鋪裡的都不抵你曬的好,前天你大爺還想偷摸換我煙絲,被我抓個正著。”
“我大爺也喜歡這味道?那明年我多種幾棵煙草。”
四叔爺擺擺手,不樂意道,“不用管他,你家有多餘地方不如種菜,吃到你自己肚裡才實在,我咋看你又瘦了?”
葛秀捏捏臉,“可能秋收累的,閒一個冬天就能養回來。”
她家什麼情況,四叔爺心知肚明,餘光瞅到院子裡還沒回屋的孫媳婦。
“立平家的,給秀衝杯糖水。”
趙全英拿蒲扇的手一頓,乾乾地笑一聲,“爺,紅糖在你跟奶的屋裡,奶起了嗎?”
她奶那摳、逼性子能願意?
她才不要傻乎乎進屋去觸黴頭。
四叔爺板起臉要訓人,葛秀怕他動怒,趕忙道明來意。
“四叔爺,不忙,大嫂衝了我也沒心情喝,我現在滿腦子都隻想跟您確定一件事。”
“啥事?”四叔爺注意力瞬間被轉移。
他見小姑娘一臉猶豫地先看了一眼立平家的,內心隱隱有了預感。
趙全英也有察覺,誤以為葛秀對她剛剛的推辭有意見,故意問,“我進屋去給奶喊起來拿紅糖?”真能好意思?
“……”
葛秀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四叔爺,就聽他一臉不耐煩地趕人。
“這沒你事,你忙你的去。”
趙全英癟癟嘴,再次認識到爺爺的偏心,就不太想走,怕他偷偷許葛秀好處。
誰知道磨蹭一會兒就被爺爺瞪過來,隻好不情不願地離開回屋,卻故意沒關門,藏起身子衝堂屋那邊豎耳朵。
“你乾嘛?”葛立平聽到動靜,睜眼就見媳婦這作怪樣,“練順風耳呢?”
“去你的。”趙全英睨他一眼,用氣聲提醒,“彆說話,我都聽不見堂屋說啥。”
葛立平撐著坐起身,小心避開床頭還在睡的小兒子,學她朝外看。
“家裡來人了?”
“秀,說有事找咱爺,還不讓我留下聽,你說她又有啥事找咱爺辦。”
“講的啥話,秀願意來找咱幫忙,說明兩家關係好,真找彆人就有臉了?看你那小氣樣。”葛立平套上鞋子站起來。
“就我小氣,哪天等她把家裡掏空你哭去吧,你現在是家裡老大,家裡東西以後肯定是你分大頭。”趙全英看他光顧著低頭擺弄腰帶,心裡生氣,“你聽沒聽我講話。”
“不會,我能猜到咱爺喊秀來是為啥。”
“為啥!”趙全英轉頭反駁一句,“不是咱爺喊的秀。”
“都一樣,肯定是為分田。”
“啥!分田!”
……
堂屋。
趙全英一走,葛秀就聽四叔爺沉聲問她。
“你是來問分田的?”
四叔爺勾腳送她麵前一個馬紮,自己坐對麵,態度十分敞亮,“你不來,我也準備明天分完糧食喊你。”
葛秀緩緩呼出一口氣。
“四叔爺,我在外麵聽得不準確,還是您仔細跟我說說,咱們村真準備分田自己乾?那還算不算資……”
四叔爺習慣性地掏幾下煙嘴,衝地上磕了磕打斷她。
“頭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容易被夾嘴,可一樣能吃到肉,外麵喊得凶,你見小崗村如何?”
該乾嘛乾嘛。
甚至今年依舊豐收。
葛秀臉有些發燙,腦子卻一點點冷靜下來。
“是我想太多。”隻是,“四叔爺,你就不怕再像立延哥那次?”
她看四叔爺明顯一愣。
葛立延,四叔爺家的長孫。
那是戲本子裡一樣厲害的人,出生就被看重,兩歲就能識字,被四叔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大,特聰明,特本事的一個人,同輩有一個算一個都被他比成笨蛋。
可敗也敗在腦子太聰明上。
69年幫知青出主意,鬨到公社,知青們得好,他不知道怎麼和縣裡小將們攪和到一起,風風火火地要帶領社員們更進一步,家裡誰都勸不住,當時狠狠風光倆月。
太風光就遭人恨,被陷害損毀寶書,不敬主席,實際上就是踩了一張報紙,而報紙上寫了一句主席語錄: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人當場被抓,71年在牢裡自殺。
……
見四叔爺沉默,葛秀擔心卻不後悔問出來。
立延哥從出事到自殺,對雲水村造成的影響特彆大,好些年輕人都被嚇住,那些人如今成家生子,不少都是村裡主要勞動力。
她不問,四叔爺公布時一樣會被質疑。
就是怕……四叔爺會太傷心。
葛秀偷偷打量四叔爺表情,視線撞在一塊,好巧不巧被抓個正著。
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眼神飄到正對門的牆上,那兒不像其他家掛著主席頭像,而是貼了一張畫,畫的是巍峨黃山上的不老青鬆。
然後就聽到四叔爺在笑,他說:“情況又不一樣,立延……立延還是年輕,他辦事看著熱熱鬨鬨,實際上一點好處都沒有,現在不同,拚一拚,落到手裡是實打實的糧食。”
“五月領導人都當眾肯定了大包乾的做法,農村改革勢在必行,公社也已經表明,分田之後土地依舊是國家擁有,還是屬於集體的,分出去的隻是經營權。”
四叔爺點到即止,“雲水村成試點的消息,月底就能正式定下來,到時候也下完種,你大爺會帶人重新丈量土地,明年春收結束,就正式把土地劃分下去。”
葛秀提起心,“具體怎麼分,定了嗎?”
四叔爺笑了下,打趣她,“我真當你穩得住,還是不行啊。”
“您彆笑我。”葛秀一臉坦然,“這事關我和我娘以後是吃乾的還是喝稀的,我多問幾句,問仔細點總不會錯。”
“說得對。”四叔爺點點頭,認真道,“小崗村後陸陸續續有不少生產隊嘗試分田,聯產計酬、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乾到戶,到組。”
葛秀動動耳朵,隻注意‘到戶’兩字。
四叔爺還在介紹,“和公社商量後,最終定下包乾到組,量地的時間裡,村裡會安排人把生產隊拆開,按戶口人頭多少均分成差不多的小組,一組三到五戶人家一塊兒照顧一片耕地,生產隊以後就不再管上工,各小組的戶主自己商量。”
“公糧任務會平攤到小組頭上,再扣除牲口的口糧,來年種糧。”四叔爺沉吟片刻,總結道,“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都是自己的,公社管這叫家庭聯產。”
他含笑看向葛秀,眸子裡充滿對未來的期待。
“以後乾多乾少,就全看小組自己,到時候讓你大爺把咱們兩家劃一組去。”
四叔爺話還沒說完,就被東間偏房響亮的一句“啥!分田!”給打斷,到嘴邊的話卡在喉嚨裡,臉色不由得沉了幾分。
葛秀朝偏房看一眼,大嫂子一臉惱火地衝出房間,沒走兩步就被大哥捂嘴攔腰抱回屋裡,兩秒後門被緊緊合上,隻隱隱能聽到一些聲音。
有爭吵,最後被小孩哭鬨聲掩蓋。
葛秀在想,大嫂子為什麼氣成這樣?
家庭聯產雖然沒小崗村那樣直接分田到戶痛快,卻也比之前集體勞動好得多。
除非,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葛秀捏了捏有些發麻的指頭,“四叔爺,包乾到戶,是不是會更省事?”
四叔爺權當沒看見,將煙嘴塞進煙袋裡,一點點往煙嘴裡填煙絲。
“總要照顧村裡的一些半邊戶和五保戶。”
半邊戶又叫四屬戶,家裡主要成員一半在單位、部隊,工廠就職,剩下一半在生產隊務農。
五保戶則是一些老弱病殘,沒有太多勞動能力和生活來源的人。
四叔爺瞟葛秀一眼,仔細解釋,“弱勞力搭配勞動力多的人家,就不用怕耽誤生產,咱們村試點的數據以後肯定要公布給其他生產隊看,隻能成功。”
意思是不單純為你一家。
葛秀能明顯感受到四叔爺的好意,可她心裡還是不痛快。
她好像知道大嫂子為什麼生氣。
“四叔爺,現在事情還沒定,我家能申請單獨一組嗎?”沒等四叔爺回答,又肯定地重說一遍,冷靜的聲音裡藏著不服輸的勁兒,“我想單獨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