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掙紮著睜開眼,枕在臉頰下的胳膊已經沒了知覺,微微一動,瞬間有千萬根針紮來。
她倒吸一口氣,眼角因為刺激有些濕潤,適應了幾秒才敢緩緩活動手臂,露出底下壓著的一疊草紙和小指頭長的鉛筆頭。
暗黃的草紙上,歪七扭八地寫著一連串數字,加加減減,落到最後得出來個負數。
葛秀剛剛睡醒,腦袋有些昏沉,連帶思緒也跟著慢下來。
她盯著那串數字,心裡沉甸甸的。
十月初,雲水村全體老少起早貪黑地忙了半個月,剛剛將秋糧收庫,大隊長第一時間就領著人將公糧交上去。
鄉親們又伸頭盼了兩天,終於等到隊部通知社員們明天帶上麻袋去曬場分糧食。
葛秀就提前算了算家裡的工分,算完心就涼了一半。
雲水村分糧食以勞動力做基礎,每天勞動的工分為年終分糧的依據。
她家就兩口人。
爺奶去世,姑姑們外嫁,爹早亡,留下她和娘相依為命。
娘年輕時落水還傷了肺,一直需要吃藥,生產隊照顧,分配給她的都是低勞力任務。
她倒是日日都掙滿工分。
可惜女勞動力滿工分天生比男勞動力少。
最後在大隊長的幫助下,申請了五保戶補助。
再扣掉要交公糧的量,公攤喂養牲畜的口糧,來年的種糧,還生產隊借的儲備糧,最後剩下的,娘倆要支撐到明年秋收的全部口糧,估摸隻剩50斤。
葛秀揉了揉有些脹痛的太陽穴,不夠啊。
家裡一日兩餐,她和娘省著吃半飽也撐不住。
葛秀低頭拉開抽屜,從最裡麵掏出一個上鎖的鐵盒子。
衣領裡掏出把小小的鑰匙。
將鐵盒打開,裡麵零零散散放著一些東西。
最上麵是家裡人的戶口紙,五保戶證和一張全家福。
下麵壓著一本巴掌大的賬本和零錢,葛秀一股腦兒全部倒在麵前,毛票鋼鏰加一塊,總共有一塊五毛錢九分。
哪裡還夠買糧食,連湊齊她娘下個月的藥錢都費勁。
……
還有什麼能增加收入?
“咳咳。”
葛秀聽到外麵的動靜,趕忙將東西一一放回去,把鐵盒子收好塞回抽屜,不想讓娘看到自責。
推回抽屜的同時,土布裁剪的半截門簾子被掀開,走進來一個身材消瘦,麵色蒼白的婦人。
“娘,新鞋樣子顧嬸是不喜歡嗎?你咋回來這麼早。”
依照往常,她娘去隔壁顧嬸家送鞋樣子,都要耽誤小半天來解決顧嬸新提的要求。
“你在家呀,那立成在門口喊你也不應人家一聲。”葛母握拳擋在唇前,壓了壓喉嚨間的癢意。
“我沒聽見。”
葛秀探頭朝窗外看去,一眼瞧見在大門前徘徊的青年。
李立成,她三個月前找的對象。
“他來乾嘛?”
“你說呢,總不能是來找我。”葛母促狹道。
“肯定呀,要是有事找你,剛剛回來就該跟你說過了。”葛秀笑起來臉頰淺淺浮現兩個小酒窩。
“……”
葛母一臉無語,隻好上前推一把,“你自己找的對象,還經常這態度可不行,快起來,彆讓人等太久。”
葛秀撇撇嘴,坐回椅子上。
她當初看上李立成,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李家離她家近,一個村裡前後街,嫁過去方便隨時回來看她娘。
第二個,雲水村村支書是她四叔爺,嫁在村子裡,有族老們看顧,不用擔心娘家弱勢而被欺負。
雲水村裡三支生產隊,卻近半的隊員都姓葛,大家往上數五代的老祖宗都是一家人,這一點會讓葛秀保有安全感。
第三個……人好看。
小夥長得精神,說話做事也有條理,整體還不錯。
不過娘說得也對,態度也不能太敷衍。
她對李立成這個人還算比較滿意,真讓他心裡有了意見反悔結婚,村裡可再找不到第二個如此符合她條件的適齡對象。
“知道了。”
葛秀將桌麵攤開的草紙整理到一塊兒。
葛母看不下去,伸手搶過來,“這些我來收拾,正好再交代你一件事。”
“你講。”葛秀坐正。
葛母瞧在眼裡一陣心疼,是她耽誤了孩子。
彆家閨女十八歲就開始議親,平日裡想的都是今天紮什麼頭繩,明天穿什麼好看。
她姑娘呢?
今年都二十了還不想嫁人,都是她害的。
“你和立成,你們一塊兒相處也有一段日子,娘看著挺合得來,你就沒想過更進一步。”
葛秀皺眉,聽懂了她娘意思,“太早了吧,才認識幾個月。”
“早啥,當年我和你爹頭天見麵,第三天訂婚,一個月後我就坐著毛驢嫁進你們老葛家,你依著娘這速度,夠嫁三四次了。”
“……咱不能這樣算。”葛秀想翻白眼,結婚又不是為了比速度。
“你如今是個大姑娘,可不能再拖,遠的不說,就說隔壁你小靜姐,十八歲那年被人搶了對象後,你顧嬸心氣高非要找個更好的,結果呢?”一年拖一年,“小靜過年才二十三,可村裡媒婆給小夥子說親,已經不咋提你小靜姐了。”
“這都不是一回事。”葛秀想反駁,看她娘一臉嚴肅,隻好附和,“好好好,我現在就去找李立成問問,他要不要娶我,啥時候娶我。”
葛秀故意說:“哎呀,這人還在外麵等我,我可不能讓人等太久。”起身掀開簾子出去。
“也不用太上趕著……”葛母意識到不對,衝著背影再三叮囑,“可彆敷衍我。”
“知道了。”
葛秀舉手衝後麵揮一揮。
葛母一直看著,等瞧不見人,轉身換個地方趴到窗戶前,外麵葛秀已經走到大門口,安靜地停在立成麵前。
兩人麵對麵站著,小夥結實,姑娘秀氣,咋看咋覺得兩人合適。
看來家裡不久就要辦喜事了。
葛母滿意地收回視線,開心地幫著女兒整理草紙,直到瞧見寫了數字的那張。
葛母不識字,但跟人學做衣服的時候,和老裁縫學過數字,畢竟量體要登記準確數據,字可以不認識,數字必須能看懂。
此刻,她盯著草紙上一個個鬥大的數字,臉上漸漸沒了笑容。
……
院門口。
李立成站得筆直,看到葛秀後就一直在笑。
“我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還以為你不在家。”
“在,你今天咋沒在家歇著,秋收忙有半個月不累?”葛秀關心一句。
李立成瞬間從脖子紅到臉,顯得人更黑,“我不累,是有人看到林子裡的板栗已經開口,我來問問你要不要一塊去撿板栗,正好我有事跟你講。”
葛秀笑了,“巧了,我也有事找你。”
沒準兩人要說的就是同一件事。
葛秀動了動腳,秋收時腳底板磨出的水泡還沒好全,一動就火辣辣地疼。
她頓住,“林子離得有點遠,不然進屋說。”
林子裡路不好走,她的鞋底早已經磨薄,擋不了什麼。
李立成下意識搖頭拒絕,“不行,你娘在。”
“?”
葛秀不解道,“就是要她在……”
話頓住,她從李立成眼底瞧見慌亂,擔心,著急,情緒複雜到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葛秀不想猜,直接問道,“你找我不是為了商量婚事?”
“不,不是啊!”
李立成再次鬨了個大紅臉,眼神卻很亮。
“我娘說、我娘說還沒找到合適的人當媒人,秋收一直在忙也沒空備禮,平常東西太虧待你,要我再等幾天,到時候讓媒人上門說親。”
葛秀微微頷首,看不出是認可還是反對。
李立成有些失望她表現這麼平淡,怕她以為自己不重視她,著急解釋。
“我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娶回家,能天天見到你,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村裡分田後你日子過不好,以後有我養你……”
“等等。”
葛秀皺眉打斷,“你剛剛說村裡要分田?”
“為什麼分田後我日子會不好過,你從哪聽來的消息,把話說清楚。”
李立成卡了下殼,明明葛秀語氣沒變,他卻無端感覺到一種壓迫感。
“我也是從彆人那聽說,不一定真,你先彆著急。”
“我沒著急。”葛秀放緩語氣,“這樣,你把你聽到的話重複一遍給我聽。”
“這沒問題。”
葛秀見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催著他快說。
“好像是受隔壁市小崗村的影響,聽說他們今年秋收又增收不少,報紙上、廣播裡到處都在說,這事你也聽說了吧。”
“我知道,秋收動員大會上,大隊長還放著要趕超小崗村。”
“是啊,誰能想到今年收成又高了好幾成,就有好多地方都想學他們,咱們縣也跟風搞了個試點,打算先挑幾個生產隊試一試,雲水村原本不在名單裡。”
時間沒過多久,他還清楚記得。
說到這,李立成擔心地看葛秀一眼,小心翼翼道。
“是村支書知道後,主動去公社申請,分男不分女,秀兒,你叔爺、你叔爺可能沒你想得那麼好。”
葛秀垂著眸,安靜地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立成誤以為這事對她打擊太大。
他著急地走近兩步,“秀兒,你彆難過,這事還沒確定,沒準是假消息,這兩年變來變去的政策多了去,又不是第一回放炮,是不是。”
“這簡單。”葛秀沒他想得那麼脆弱,抬眸道,“我去找四叔爺問問不就好了。”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