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闕此時難得騎乘高大的駿馬,在寬大的道路上奔馳。隨行的屬官也都不是孱弱之輩,紛紛策馬揚鞭,跟了上去。那些護衛更不用說,策馬飛馳的俊俏模樣,更是引得行人紛紛矚目。
這聲勢浩大的一群人,他們的目的地,正是王城邊上山間的一個民居。如今此地已經改名叫懷遠書院。
到了小山附近,遠遠便見到半山腰,那裡有一個占地極大的山間建築,隱隱約約顯露出身影。眾人慢慢將馬匹行進的速度放慢。馬蹄踏著紅泥的“噠噠”聲,顯得有些低沉。
許長史神色好奇,他騎馬上前,揚鞭指著前方:“殿下,那裡就是懷遠書院嗎?”他是第一次來這裡,沒有見過書院的模樣。覃則也跟了上前,並不說話,隻眼睛裡露出欣喜的目光。
陸小闕朗聲回複:“正是,青山掩映間,讀書的好地方啊!”
“走,前去看看!”陸小闕騎著馬繼續前行。眾人到了山腳下,便見那裡有人正等候著。
陸小闕一行人將馬匹栓在山下,留下幾人看著,便往前去了。前麵候著的人,也上前來行禮問安,邀請來人上山察看。
“王爺,您這邊請。”領頭說話的人伸手示意,將路指向前方的正門。
眾人望去,隻見腳下有一條小道,彎彎曲曲,伸向不遠處的院落。那是一個高大寬敞的懸山式建築。
陸小闕看向眼前說話的人。那人頭發青白,寬衣博袖,腰間佩劍,儼然是一個北方士人的打扮。他臉上帶著些矜持的笑意,但從膚色可以看到出,此人經曆過風霜。他正是懷遠書院的院長秦樓。
秦樓:“未曾遠迎,還請殿下恕罪!”
陸小闕:“如何是罪,因是本王臨時起意,不曾照會。秦老不必興師動眾。”看這情形,似乎把書院裡幾個老師,全給帶來了。
陸小闕順著他指的方向走去,嘴裡不忘寒暄:“秦老不必客套,我們都是老熟人了。”秦樓在信州文人中,頗有盛名。兩人也確實在朝中見過。隻不過當時,一人還是垂髫小兒,另一人意氣風發。
秦樓曾經官至四品,後因兒女犯事被牽連,自請貶官嶺南,後來直接辭官,定居信州。陸小闕創建書院,情況特殊,起用了一些流放嶺南的人。為了書院對外的形象著想,她還是親自去邀請了秦樓擔任院長。
秦樓幾番思索之後,接下了這個邀請。
秦樓跟在陸小闕身側,言語持重:“能與殿下,因讀書事而重逢,是秦某的幸運,也是信州和朝廷之幸!”
陸小闕還未開口回複,就在這時,半山腰的書院裡,郎朗的讀書聲傳來。陸小闕抬頭,不遠處的書院大門,依稀可見高大的牌匾,上麵書寫著飛揚的大字:懷遠書院!
“那是可秦老字跡?”陸小闕問。上次見到書院時,那裡還沒掛上牌匾。原主見過一兩次秦樓的文書,陸小闕看了,感覺有些熟悉。
秦樓:“正是!殿下覺得如何?”
“大氣磅礴,有豁然之感!”陸小闕從不吝於讚美。
秦樓難得露出了喜色:“謬讚。謬讚!”他眼裡稍帶了些得意,捋了捋花白的胡須。
“殿下,請……”他又一次伸手,延請陸小闕上前。
此時院門大開,陸小闕抬腳踏上隻有兩級的台階,然後往大門那裡去。一眾隨行者緊緊跟上。許長史更是好奇地東張西望。
陸小闕邁過門檻,走進前廳。隻見前方是一方非常空曠的天井,抬頭能見到湛藍的天空,低頭是一口滿是青苔的古井。左右一瞧,她還見到了兩邊的廊屋和通向裡巷的小門。小門裡邊,隱約有些綠意。
“聽說這裡原來是一位老大人家族的祠堂?”許長史開口問道,他看向了秦樓身邊的一個隨行的學院老師。
那人頭上戴冠,一副佩劍文人打扮,但他顯然有些不太習慣這衣服,顯得有些拘謹。見許長史問話,他驚了一下,然後努力鎮定:“正是。不過林家已經有了新祠堂了,想著沾點文氣,便捐獻出來用作進學之地。”
許長史見此人官話怪異,口音頗似覃則,便問:“你是本地讀書人?”
“是,學生是懷州讀書,籍貫信州。”懷州在信州隔壁,也是嶺南之所。
許長史點點頭。
這時秦樓也聽著兩人的對話,他看向陸小闕:“殿下不知,林秀才本家,正是捐獻書院的林家。”
陸小闕聽聞,來了興趣,便與林秀才多問了幾句,又讚林家大義。其他人等,特彆是覃則,看他的眼神也頗為和善。
一群人繼續往前方去,讀書聲越來越清晰。
穿過天井,進了正廳,陸小闕帶頭往中間香爐上了幾炷香。上過香後,他們從旁邊的門,穿到後院去了。進了後院,也是見到兩邊都是帶著回廊的屋廳,正中間是後廳。
屋廳裡端坐著學生,正在大聲朗讀經典。充滿節奏的朗誦聲,清晰地傳入眾人的耳中。大家都沉浸在讀書的氛圍當中。不久,讀書聲漸停,從右邊的屋裡傳出嘈雜的吵鬨聲。眾人還未上前解惑,便見到一個小孩,從門裡猛地摔出。
他重重地撞在了地上,腦袋撞得通紅,淚眼朦朧,掙紮著要站起來。
眾人上前,七手八腳將他扶起。陸小闕注意到,這小孩的身子頗為瘦小。這時從屋裡走出幾人,前頭的人一副夫子模樣,留著胡須,他神色間頗不愉快,後麵簇擁著幾人,年紀頗小,應當是學生。見到眾人,孩子的臉上帶了些慌亂。
秦樓臉帶怒氣,見到屋裡走出來的人,他直接質問:“怎麼回事?”
那夫子慌張了一瞬,又鎮定下來。他拱手道:“幾個孩童突然起了口角,一時沒顧得上,我這就處置。”
秦老繃著臉:“不必了,老朽親自處置!”
這時那夫子身後一個學生連忙說:“不關我事!是他推我,我氣不過才把他趕出來的!”
“也不關我事啊!我就是跟著出來了。”後麵幾個小孩連忙拉開距離。
那被推倒的瘦小孩子也起身,聲音含糊:“你不說我,我能推你嗎?”
秦老繼續冷著臉,指著瘦小孩說:“一個一個來,青童,你先說。發生了什麼?”
那小孩開口:“學生青童,見過諸位夫子。”青童忍住眼淚,抬頭看了一眼秦院長,這才繼續說話:“林小郎欺我,言語侮辱家母,學生氣不過,這才推了他。我力氣不夠,被他從屋裡趕了出來。”
那林小郎也是氣不過:“我哪裡欺辱於你!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你母親難道不是倡家女嗎?你哪有資格讀書?又不是我說的,是坊間閒話,我不過是搬來學堂罷了!難道還不準我說實話嗎?”
青童眼底生恨:“我父乃良家,我母如今也是良家婦。秦院長收我入學,我便是懷遠學子,你們怎麼能這麼說!我確實不服!”
秦樓聽了這對話,大抵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轉頭看向陸小闕,解釋道:“青童之父母,確實是良家。他進書院讀書,也是我親自點頭。”
他又看向林小郎,忍住怒氣,解釋道:“青童是良家子,他有資格讀書當官。你們不要把坊間的流言蜚語,當成真實情況帶到學堂來,中傷你們的同學!退一步說,不管同學身世如何,你們就可以隨意提及侮辱嗎?你們視學堂規矩為無物,還想繼續讀書嗎?”信州之人,辱及父母先人,這是特彆大的侮辱。
那林小郎聽了,不像剛才那樣氣憤,變得慌張。
秦樓繼續說:“你言語不當,中傷同學父母,我現在罰你向青童道歉,然後到後山去提水澆菜一個月,你可服氣?”
林小郎臉色通紅,嘴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還是閉嘴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向著青童彎腰:“對不起,我不該說你父母壞話。”
青童臉色也不太好,他沉默一瞬,“嗯”了一聲。
秦樓又轉向青童:“你太衝動,我罰你抄寫院規十五遍,你可服氣?”
青童飛快地看了一眼林小童,眼神陰鬱,恨聲說道:“是。學生服氣。”
秦樓又是一陣說教,處置了相關人等,這才領著陸小闕回了會客的正廳。剛坐下來,他便朝著主位的陸小闕說:“王爺有所不知,這青童父母,戶籍確實有些問題。隻是他過目不忘,是天生的讀書資質,我心中憐他,便收下了。他母親原是倡家出身,歌舞為業,如今也確實嫁到了良家。”
陸小闕想起過往,問:“戶籍問題解決了嗎?”
“解決了。”秦樓回答。
陸小闕便說:“既然如今是良家出身,便無大礙。來日我亦想要把讀書的戶籍門檻降低,先給你提前說一聲。”
秦樓原是朝廷官員,他收下青童,隻是見獵心喜,不曾覺得如今的門檻有什麼問題。聽了陸小闕著話,他皺著眉頭,問:“王爺什麼意思?”
陸小闕便反問道:“你看信州哪些人有能力讀書?”信州除了土著首領和富商,很多有能力培養孩子的家庭,出身都不怎麼清白,甚至有些直接就是犯人後代。他們的祖上都是從北邊流放過來。
陸小闕:“本王要考慮百姓教化。朝廷用人,那是朝廷的事。再說了,父皇也有意降低門檻。秦老,聖意,那才是最重要的。”
秦樓也是想到了這個問題,沒有進一步反駁。
臨走的時候,許長史私下問:“那孩子的眼神,我說不出來。若是……賤極而登高位,臣恐來日……”
陸小闕看向山下的廣闊天地,她淺笑著回答:“你忘了。我們要做的是教化百姓。監察百官?那是朝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