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照在身上熱烘烘的,很舒服。
櫃台後,小梅眼皮都不抬一下,一邊整理賬冊和碎銀,一邊擦拭桌椅和櫃子,準備一日的開始。
阿十拎著水桶淘洗抹布,將每一張餐桌椅都擦得乾乾淨淨,再把擺在窗邊的花花草草都澆了水,轉一轉方向,讓每一片葉子都能沐浴到溫暖的陽光。
灶房裡也傳來叮叮嗆嗆忙碌的聲音,還伴隨著聊天和說話,忙碌的一日開始了。
那位不速之客沈少東家自己逛了半天,斜著眼睛打量了一下這個隻有巴掌大的店鋪,是打心眼裡瞧不上。
這麼小的食鋪,連店麵都算不上,也不知祖父讓他來這裡做甚。
再看看這裡的夥計和婢子,一個個傲慢無禮,見了客人也不招呼,這樣的鋪子怎麼可能生意好。
但是既然是祖父之命,他也不敢怠慢,高聲喊道:“我說,你們的東家到底什麼時候來。”
無人應答,片刻後小梅才從櫃台後頭露出笑臉,“郎君來到一不要吃的二不要喝的,張口就要找東家,不知您所為何事,咱們也好通稟。”
喲,一個小小的食鋪東家,架子倒是不小。
沈郎君嗤笑,“我能同你們東家說話已是給足了她臉麵,現在卻要同你一個婢子論長短嗎。”
瞧不起人,小梅愣了一下,咬了咬牙終究是沒跟他理論,冷著一張臉坐回到櫃台裡再不同他說話。
梅映禾端著兩杯茶水從灶房裡出來,笑著行禮,“我便是這裡的東家,方才夥計已經同郎君說得很明白了,奈何郎君不信,您找我何事?”
麵前的小娘子大約剛及笄的年歲,樣貌姣好,眉眼如畫,嬌滴滴軟綿綿的模樣,待人接物倒是有些章法,隻……沈郎君卻怎麼都不信她就是東家。
隻當是被戲耍了,沈聰拍案而起,怒道:“你們這群人真是不識好歹,彆後悔。”
說完帶著人揚長而去,隻留下茶水都還未來得及放下的梅映禾站在原地發呆。
這是怎麼了,如今的小郎君怎麼都這麼大的氣性。
雖說隻是個小小的插曲,但是這回梅映禾留了心眼,彆管什麼事,但凡有不好的苗頭都要提前防範。
打聽到這位自稱為沈少東家的小郎君竟然真的是沈記酒樓的少東家。
“沈記酒樓最近幾年的風頭蓋過了狀元樓。”周大廚介紹,“聽說這位東家是位頗有些人緣的老者,為人和善隨性,對待店員也是極好。你彆說,他的沈記酒樓的菜品倒是時常換新,很有幾分講究,也能隨著時令節氣而調整,做得很細致,聽說東家為人樂善好施廣結善緣,所以朋友很多人脈頗廣,生意自然越來越好。”
到底是行業資深元老,周大廚介紹得很清楚,梅映禾點頭,“可是這位少東家跑來我們這裡口口聲聲找東家,那態度不怎麼好,氣勢囂張得很。”
周大廚摸摸後腦勺,一籌莫展,“這少東家倒是未曾聽說,隻知道沈東家的兒子兒媳早就去世了,留下一個小孫子不假,卻不曾聽位這位少東家的事。彆是冒充的吧。”
梅映禾:……
算了,先這樣吧,真有事他還會再來的。
果然,這位沈少東家隔了五日又來了。
沈記少東家沈聰,年十九,老東家沈茂慶便是他的祖父。
這位少東家從小沒了爹娘,被祖父捧在手心裡長大,縱然脾氣驕縱急躁卻是個十分爽朗直率的。沈茂慶覺得孩子長大了,自己也老了,便有心栽培他,希望孫子能夠早日繼承這一攤子事,最好能夠將沈記再壯大。
可是飯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
沈聰雖聰明卻未經世事,從小又是錦衣玉食般長大,做事沒有章法,難免還有些少爺脾氣,這沈茂慶交給他的頭一件事就辦得亂七八糟。
聽說好吃食鋪的生意極好,沈茂慶早有留意,並且來吃過幾次,不說彆的,隻說這菜肴的創新和味道,便是讓老爺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和許多同行一樣,原本以為是周大廚的功勞,一打聽才知道竟出自這好吃食鋪的東家之手。再看這位東家,更是了不得,竟然是一位年紀輕輕的小娘子。
再看看自己個子已經長成,性情卻依舊幼稚的孫子,沈茂慶便將同好吃食鋪東家見麵洽談合作的事交給了孫子沈聰去做。
沈聰不以為然,“不過一個小小的食鋪,上不得台麵,祖父竟然要跟他合作,索性給些銀子買下便是。”
瞧瞧,這就是不參與具體經營和事務的富二代們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想法。
沈茂慶耐心解釋,“買下這間食鋪有何意義,菜品特色出自東家之手,我想要的是這個人才,再說,人家未必肯賣你,要知道這間小小的食鋪可是剛做過萬壽宴的,風頭正勁。”
那又如何,沈聰不以為然,終究跟自家的大酒樓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但是既然祖父交代了事情,自己又很想多學點兒東西,那便認真去辦。
誰知第一次登門就碰了一鼻子灰。
“這家食鋪長不了。”沈聰斷言,“不懂禮數,態度惡劣,到底是小作坊就是不行。”
沈茂慶想了想自己曾經去過幾次的經曆,怎麼都覺得跟孫子說的大相徑庭,“這裡頭怕是有什麼誤會。”
沈聰兩手一攤手,“哪裡有什麼誤會,我到那裡就說明來意要見東家,結果他們,有一個算一個,不拿我當回事,指著一位還不及我年歲大的,穿的破衣爛衫的小婢子,非說她是東家。簡直可笑。”
沈茂慶一聽,可不就是出問題了嗎,到底是誰可笑。
“那小娘子是不是皮膚很白,笑得很甜,樣貌極好不輸高門大戶的女郎們。”
沈聰聽祖父這般說,點頭稱是,“的確長得不賴,祖父去過的吧。”
沈茂慶搖頭,笑道:“那位還真的就是這食鋪的東家。”
這下輪到沈聰瞠目結舌了,“就她?一個小娘子,乳臭未乾,還沒灶台高……”
沈茂慶一瞪眼,“怎麼說話呢,就是那位小娘子,在陛下和娘娘麵前露過臉的,還得了賞。是她收留了人人嫌棄的周大廚,還讓他做主廚。是她讓好吃食鋪日日排隊,那裡頭的菜品是我們都無法企及的。也是她,讓沉寂窮困了許多年的梅花村重新振作,並且名聲在外,被陛下和各位大人們關注,你難道沒瞧見嗎,午食晚食的時候,她的食鋪裡出入的客人皆是達官貴人和穿著緋衣紫袍的大官……”
那倒還真沒瞧見,沈聰去的時候太早,人家才剛開門。
既然祖父都這般說了,沈聰這才覺得自己的唐突和莽撞來,於是,自告奮勇第二次出戰,一定要會一會這位了不起的東家小娘子。
這一日他來的時候正是午食,好吃食鋪最忙碌的時候。
果然如祖父所說,遠遠地就看到門口排起了長隊,還不乏一些高官也在隊伍中規規矩矩地等候。
這可是有點兒厲害了,沈聰想起自家酒樓,平素來了高官莫不是提前訂座,便是直接到店自然留好了伺候官老爺們的雅間包房,從未見過這樣的大人物竟也同百姓一起排隊的,還有說有笑,絲毫看不出半點不悅。
這好吃食鋪究竟什麼來頭,沈聰這回帶了幾分謹慎和小心,排在隊伍裡頭。
仔細觀察下來,的確上回是自己不禮貌在先了。
還是那個小跑堂,個子不高人卻機靈得很,這麼多人點菜竟全都能記在腦子裡,還有櫃台後頭的高高個子皮膚略黑小娘子,笑得很甜,嘴巴也很甜,全然不似對待自己那般橫眉冷對的模樣。
隻是……未曾見到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東家小娘子。
沈聰自顧自嘀咕著,“東家今日沒來鋪子上嗎?”
前頭一位排隊的食客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問:“喲,這又是一位來瞧梅東家的小郎君。”
沈聰不明所以,食客瞧著他樣貌周正斯文,反正排隊等座閒著也是閒著,便同他多聊了兩句,“這位梅東家因為樣貌出眾,每日都不少小郎君慕名而來,一來為飽口福,二來為飽眼福。正所謂秀色可餐,小郎君你說是不是呀。”
這還調侃上了,沈聰卻不以為然,“大哥說得是旁人,我卻不是。”
他信誓旦旦,“家下也是做這一行的,今日來是取經來了。”
聽他這麼一說,那人又來了精神,索性拉住沈聰的胳膊,道:“那小郎君可算是問對人了,這好吃食鋪的菜肴點心我樣樣都吃過,給你介紹介紹。”
說來話長,那人掰著手指頭一一細數,一直說到隊伍儘頭,眼看要進去了這才戀戀不舍地回頭招呼,“方才我說的那些小郎君可一定要嘗一嘗啊。”
沈聰這一日排了大半個時辰的隊伍,才算正式見到了這位梅東家。
梅映禾對他的再次到來一點兒也不意外,卻被他開口說出來的話驚到了。
“上回是我唐突了,向梅東家賠禮。我是沈聰,沈記酒樓的少東家,今日來是想跟梅東家商量一下,你開個價,沈記想要買下這間小食鋪。”
“不賣。”梅映禾二話沒說站起身來,“小郎君慢用。”
直接甩了臉色,閃身進了灶房再沒出來。
直到沈聰怏怏離去,梅映禾才端著鹵肉飯出來,坐在窗邊臨街的桌子上一個人慢慢吃著。
小梅過來問她,“怎麼了,那冒失鬼惹你生氣了。”
“神經病。”梅映禾鮮少罵人,“上來就要買我的食鋪,一副財大氣粗看不起人的樣子。”
小梅點點頭,她太理解了。對於梅映禾而言,這小小的食鋪是她的心血,像親生的孩子一樣,莫說要買,就是有人提出合作,她都未必會給好臉色。今日沒打他一頓算他造化了。
“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梅評判,“下次再來,恕不接待,直接給他叉出去,什麼沈記酒樓,我看就是個店大欺客的,看咱們生意好眼紅了,無賴。”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罵了一炷香,這才解恨,梅映禾收拾碗筷去灶房跟周大廚商量新菜單去了。
冬日了,該上一些熱騰騰燉煮的菜品了,梅映禾想起了鐵鍋燉,不知道好不好做。
周大廚沒做過,甚至都沒見過,索性,晚間送走了食客,梅映禾親自操刀做了一鍋鐵鍋燉大鵝,一圈貼著餅子,先吃大鵝,吃完了再往裡頭放其他的菜肴,蔬菜、丸子、肉、粉條,想吃什麼放什麼,那鍋鵝湯越燉越有滋味,連粉條都吸飽了湯汁,咬下去唇齒留香,簡直都要把舌頭吃到肚子裡了。
“這個好,好極了。”周大廚讚不絕口。
自從周嫂子也來幫廚之後,周大廚幾乎等同於住到了店裡,每日不到時辰就早早過來,晚上送走食客收拾妥當還要再研究技藝,走的時候都是入夜時分,這讓梅映禾很感動。
周嫂子卻說:“東家給了老周一次重新活過來的機會,等同於救了他一命,不然這人就廢了。該說感謝的是我們。”
看吧,人就是這樣,真心是一定能換來真心的。
都像那位沈小東家一樣,這事能辦成才怪。
遙遙隔著幾條街,沈小東家連著打了幾個大噴嚏,裹著毯子跪在祖父麵前聽訓:
“讓你去找東家,你瞧不上人家小娘子,搞砸了。第二次去,都跟你說過了,不能張口買人家的鋪子,這是人家的心血,是命根子,但凡任何一個白手起家的東家聽到這樣侮辱的話都不會讓你全須全尾地回來,人家梅東家算是客氣了。你想想,若是有一家比我們還要大的酒樓……”
沈聰打斷道:“這京城裡就沒有比咱家還大的酒樓了。”
噎了一口氣的沈茂慶頓了一下,苦口婆心道:“好,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這麼說,如果官府一紙明文要收了咱家的酒樓,給你銀子,隨你開價,你要不要。”
“那不是欺負人嗎,咱們又沒想賣……”沈聰一下子跳起來。
話說到這裡自己才算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欺負到人家頭頂上了。
兩次了,事不過三,得罪梅東家已經兩次,這算是徹頭徹尾將人得罪透了吧。
“那怎麼辦?”他終於蔫了,垂頭喪氣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錯了。”
得了,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沈茂慶看了一眼孫子,心裡也是心疼,歎了口氣道:“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吧,這次我陪你一起去,給人家梅東家道歉。”
梅映禾再次見到沈聰的時候,好吃食鋪剛上了鐵鍋燉。
她特意找了鐵匠鋪新做的大鐵鍋,又給每個桌子下加了爐子,鐵鍋燉大鵝、鐵鍋燉排骨、鐵鍋燉老公雞,嘿,各有各的滋味,瞬間掀起一股熱潮,門口排隊的人更多了。
沈茂慶拉著沈聰排隊,點頭讚道:“就這份心思,咱們跟人家天壤之彆啊。”
經過周大廚的指認,梅映禾破例將沈茂慶讓到了裡間,“前輩來小鋪,是我們的榮耀,這間房是我們自己吃飯用的,沈老先生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