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一片殘破,地上、牆上還有噴灑的斑斑血跡,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鼻息,枯枝敗葉、木屑碎石隨處可見。
就連小九也不見了蹤跡。
那一刻,趙行之覺得自己氣血上湧,頭腦發懵,從未有過的茫然失措閃過腦海,顫抖著的雙手抽出腰間的三寸斷刀直直衝進屋內。
然,眼前的景象讓他呆住了。
六七個村漢裝扮的男子斜衣倒袋地在屋裡或坐或站,他們平日吃飯的方桌上鋪灑了許多銅子。
梅映禾戰戰兢兢地抱著一個籃子在一旁瑟瑟發抖,看到他進來的那一刻,聲音都快哭出來了:
“七哥。”
幾名村漢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伸出長刀攔在了梅映禾身前,“來幫手了。”
聲音粗獷戲謔,帶著三分不屑。
“他們,他們要銀子。”梅映禾眼淚吧嗒,一張小臉哭得更紅了,“這是咱家所有的銀子了,統共就一百文,我都拿出來了,可,可他們不信。”
那一刻,趙行之簡直想蒯頭。
這個梅小早還真是要錢不要命,這樣性命危急的時刻,若是他沒有趕到怎麼辦,她竟然還敢騙人。
梅小早的銀子都被藏到了院子裡那棵老槐樹下了,屋子裡吊了個個竹籃子,隻放了一百多文,供平日花銷用的。
趙行之倒是一點都不擔心這幾個村漢,隻是為梅映禾刀架脖子的守財覺得震撼,這丫頭還真是人為財死啊。
“少廢話。”另一名村漢吼道,“昨天夜市賺得就不止這些吧,你當咱們是傻子不成。”
“大哥,那些不全是我們一家的,您看……”
“看什麼看。”趙行之打斷了梅映禾的話,“跟他們廢什麼話,門外的血是怎麼回事。”
“哦,那是豬血,我方才喝水喝多了,迷迷糊糊路過灶房看到了豬血被太陽曬著了,想著收起來,就被這幫……”梅映禾頓了一下,“被幾位大哥不小心弄撒了。”
哦,聽明白了,趙行之確定梅映禾無事,這便好辦了。
那村漢還想再說話,卻不想眼前一閃而過,一條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已經站在眼前,更可怕的是,短刀壓在脖頸上,薄刃逼得皮肉生疼。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這人就已經扭轉了局麵,如此快的速度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怔愣錯愕之間,其他幾名村漢也都已經反應過來,拉開架勢準備應戰,其中一人腳步移動一把扣住梅映禾的脖頸,將人倒攬在懷裡,倒退幾步,“彆亂來,一命抵一命。”
梅映禾被這猝不及防的粗魯動作撞到了腦袋,隻覺得腦子裡的豆腐鬆散地晃動了一下,頭痛欲裂,血液上湧,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趙行之原本隻想教訓這幾人兩下,可現在那人竟鉗製住了梅映禾,以命威脅,還用粗壯的胳膊肘壓得她咳喘不止,憋紅的小臉露出那樣痛苦的表情,氣得趙行之咬碎了後槽牙,仿佛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簡直作死,趙行之不留餘地,飛身上前,幾個回旋踢,身影所到之處幾人無聲倒地,隻留最後那鉗製梅映禾的一人近在眼前。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隻一瞬的工夫,所有人都無聲息地倒地了,那最後一名村漢怔住了,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麼過來的,同伴就已經死了。
“進來。”趙行之的一隻手已經捂住了梅映禾的雙眼,一邊吩咐門外跟著進來的幾名家丁和府醫,“帶小娘子去車上診脈,留一個……”
他做了一個“活口”的口型卻未出聲,接著道,“其他的即刻收拾乾淨。”
“七哥。”梅映禾被捂住了雙眼,喊出來的這一聲十分不安。
“小早,那位是我請來的大夫,你先去車上等我。”趙行之的聲音很溫柔,全然沒有了方才殺人的狠厲,“七哥收拾好就來。”
“那個。”梅映禾被拉著出門,還不忘囑咐,“七哥,我的銅子,你記得收好,一共一百二十三文,數一數彆少了。”
趙行之:……
這個丫頭可真是鑽到錢眼裡了。
經過這麼一嚇,梅映禾出了一身的冷汗,燒也退了,人也精神多了。
大夫診過脈,留下了幾副藥便走了。
屋子裡也已經收拾妥當,一切歸位,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趙行之扶著依舊虛弱的梅映禾躺回到床上,小娘子懷裡緊緊抱著那個竹籃子,笑得十分開心,“好在銀子一分都沒少,真是有驚無險。”
趙行之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將熬好的湯藥端給她,“吃藥。”
因為沒什麼損失,後麵發生了什麼梅映禾也沒看到,所以好心情絲毫不受影響,還在幫他分析,“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們村裡的人,那樣生的麵孔,我一看就知道。”
趙行之點頭不語。
“七哥怎麼處置他們,送去衙門了嗎?”
趙行之嗯了一聲。
梅映禾也點點頭,“一定是昨日看到我們賺銀子了,這才想來劫財。”
趙行之一邊分撥府醫帶來的蜜餞果子,一邊聽著她的分析,心想,那些人雖然穿著村人的衣裳卻絕不是村子裡的人,她說得倒也不錯,隻不過那些人並非衝著銀子而來,從他們的武器和身手來看,是衝著他來的。
昨日的夜市潘安還是太招搖了,趙行之搖頭,恐怕……
“七哥,七哥。”
在梅映禾的連聲呼喚下,趙行之才回過神來。
“我餓了。”
梅映禾開口,揉了揉肚子,“七哥也餓了吧,我去煮點麵給……”
“你坐著彆動,今日我來煮。”
趙行之將煎好的藥遞給她,“你先把藥吃了,想吃什麼,七哥去做。”
眉目含笑,聲音輕柔,頭頂是暖融融的日光,梅映禾覺得這一刻自己好像太幸福了。
“真的嗎,那七哥會做什麼。”她問。
趙行之一愣,眨了眨眼,悶哼一聲,“你,可以教我。”
哦,那就是什麼都不會了。
梅映禾點頭,“家裡有現成的羊肉,就做羊肉湯麵吧,暖烘烘地吃一碗發發汗。”
“好。”趙行之滿口答應,隨即叮囑她,“快些喝藥。”
“七哥,我跟你說…….”
“梅小早。”趙行之總算看出了她的推脫,“說再多的話,藥也一口都不能少。”
“啊。”梅小早苦著臉,眼睛裡即刻蓄滿了淚水,眼看就要滴落。
這即刻落淚的功夫是真的厲害,趙行之無奈,舉著一顆蜜餞道,“吃完藥,這裡的蜜餞果子都是你的。”
“真的嗎。”梅映禾這才看到滿滿一小碗的蜜餞果子,各種顏色,看著就好吃,“這是七哥買的嗎,七哥怎麼知道我怕苦。”
“大夫帶來的。”趙行之答道,又將滾燙的藥碗吹了吹。
“這樣的大夫可真好。”梅映禾嘴巴裡含著方才那一顆蜜餞,“一定是這位大夫的病人都怕苦,所以大夫習慣了,賣藥送蜜餞,你彆說,還真是會做生意。”
趙行之的動作頓住了,倒不是因為她句句不離做生意,而是那一句“大夫的病人怕苦”。
這話還真是讓他說著了,晉王殿下因為被人看透了自己的小秘密而羞澀臉紅起來。
他這些小心思梅映禾自然不知,因為一碗蜜餞果子痛痛快快地喝完了藥,披著被子坐在床邊,一邊晃蕩著雙腿一邊抱著小碗啃蜜餞果子,“這羊肉湯麵其實很好做,七哥照我說的一步步來就好。”
趙行之已經擼起了袖子穿上了罩衣,雖然很小不合身,卻也比弄得滿身都是油汙要強。
看著他這一身打扮和那張十分嚴肅認真的臉,梅映禾使勁忍著才不笑出來,“羊肉我昨日已經洗乾淨了,正在浸泡去血水。七哥,將羊肉塊放在沸水裡焯一下。”
看著趙行之一臉茫然聽天書一般,梅映禾趕緊解釋,“就是鍋裡加水燒熱,然後把羊肉放進去過一遍熱水。”
“對,很好,加些花雕,就放在你左手邊的櫃子上,對就是那個壇子,對,可以了,這是為了去腥味,撈出來清洗乾淨就可以放在一邊備用了。”
趙行之一步步照做,切蔥薑蒜,倒油,炒蔥薑蒜,油點子飛濺,胳膊上頓時落了好幾個小泡。
“疼不疼。”梅映禾想去看看,被趙行之攔住,“坐那彆動,沒事,繼續,彆耽誤事。”
嗯,他倒是還上勁了,不錯,孺子可教也。
梅映禾繼續教學,“放羊肉翻炒,倒醬油、花雕酒,對,加水,多加,火燒旺些,水開了將火變小,慢燉至羊肉軟爛。”
“再起一個鍋,燒開水煮麵條,差不多快熟就撈出來,那個羊肉湯鍋可以加你方才切的胡蘿卜絲和白蘿卜絲了……”
“嘗一嘗變軟了嗎,然後放鹽和胡椒。對,好香啊。最後把煮好的麵加到羊肉湯鍋裡,煮沸煮熟,等著開飯咯。”
趙行之一步步照做,出鍋的時候將香菜和蔥末撒進去,自己看著都覺得特彆像那麼回事,還在心裡好生得意了一番,默默又背了一遍梅映禾方才教的步驟,心想,這算是他生平會做的第一碗麵了。
好了不起啊,不愧是我。
羊肉湯麵配上梅映禾之前炸好的羊油,紅彤彤的湯汁,鮮香辣口,隻喝一口湯就讓人額角發汗,食欲大開。
“這道麵最重要的是小火慢燉的功夫。”梅映禾夾起一筷箸麵條塞進口中,含混道,“七哥真是有天分,第一次煮麵就能煮得這麼好吃。”
這話趙行之很是受用,問道,“你這般不藏私,早食也教,煮菜做飯什麼都教,就不怕旁人都學了去,搶你生意。”
他觀察梅映禾有一陣子了,發現不論誰問她什麼,她都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就連夜市上有人問紅油抄手的做法她都絲毫不吝嗇,教給那人,還讓人家回家試試,不對味再來找她。
“這有什麼,天下美食這麼多,我一個人做是做不過來的,大家都會,全天下的人才有口福。”梅映禾不以為然,“我巴不得大家都能做出更好吃的東西,在我的技藝上頭錦上添花,這樣咱們才能更有口福,人生短短幾十年,何必計較什麼你的我的,吃到肚子裡的才是自己的。”
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人生在世,隻有吃到肚子裡的才是自己的。
這話就像這碗羊肉湯麵,還真是越咂摸越有味。
見梅映禾的碗裡空了,趙行之問,“還要嗎,還有。”
梅映禾抹了抹嘴,笑道,“那就麻煩小郎君幫本姑娘一次咯。”
她學著戲文裡調侃的模樣,趙行之也一瞬間來了靈感,比手應道,“能為小娘子效勞,是在下的福氣,隻要能把小娘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還請小娘子對在下好些呢。”
“那是自然,自然,隻要你乖順……”
二人正玩得不亦樂乎,倏然,門被人一把大力推開,一張麵如菜色的臉出現眼前,身形瘦削,在肥大的衣袍裡晃蕩,險些以頭搶地爾。
那人舉著一根手指顫抖著指著梅映禾:
“小早,你,你,你……竟如此厚顏無恥。”